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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真疯还是假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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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岫的疯病,时好时坏。
她清醒的时候,少得可怜。
大多数时候,她都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起初,我以为那都是疯话。
“周大人爱听《梅花三弄》,焚香要用沉水香,切记,他的左手在战场上受过伤,倒酒时要从右边。”
“吏部的王侍郎,表面上是清流,实则最好男风。送去他府上的小倌,要找那种眉清目秀,带点书卷气的。”
“户部尚书的鹰隼纹章……不能看,不能看!”
她会突然抱住头痛苦尖叫,直到力竭。
我把这些话,一句句记在心里。
一开始只是出于无聊,后来,则变成了刻意为之。
有一次,我给管事妈妈的房间送热水,听见她在跟人抱怨。
“那个周大人,真是难伺候!送去三个姑娘,都被他退回来了!还说什么‘俗不可耐’!”
我心里一动,等管事妈妈走后,悄悄对她旁边伺候的红玉姐说。
“红玉姐,我听说周大人喜欢风雅的东西,或许,抚琴唱曲儿比别的都管用。”
红玉半信半疑,但还是去学了一支《梅花三弄》。
三天后,我听说红玉被周大人赏了,管事妈妈得了好大一个金元宝。
从那天起,我再听云岫说话时,后背阵阵发凉。
那天晚上,她又清醒了。
我借着送饭的由头,在她的牢房前多待了一会儿。
“你都记下了?”她问。
我点点头。
“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因为你是一张白纸,够蠢,也够干净。”
她靠在脏兮兮的墙壁上,整个人隐在黑暗里。
“杜若,你以为风月楼卖的是什么?皮肉?”
她嗤笑一声。
“我们这种‘扬州瘦马’,从被选中的那天起,学的就不是怎么伺候男人。”
“我们学的是诗词歌赋,是官场派系,是人心喜好,是权贵秘闻。”
“他们买的不是皮肉,是‘扬州瘦马’这块金字招牌下的风情、才情和能让他们安心的把柄。”
“你把自己当成货物,就只能任人宰割。”
“把自己当成最珍贵的藏品,你才有定价的资格。”
我听得入了神,仿佛一扇全新的却血淋淋的大门在我面前打开。
“您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小声又怯懦地问她。
“因为我想让你学会怎么当一个能站起来的‘人’。”
她突然站起来,走到栅栏边,用一种从未在后院就露出过的、媚骨天成的风情盯着我。
“看着我。”
她的站姿,她抬手的弧度和歪头的分寸,一切都刚刚好。
“男人喜欢的,不是顺从,是征服。”
“你要让他觉得,你是天上的月亮,他费尽心机才摘到。而不是地上的泥,任他踩踏。”
她隔着栅栏开始教我走路,教我说话,教我一个最简单的笑,该牵动哪几块肌肉。
我学得笨拙僵硬。
就在这时,巡夜的张三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他腰带上挂着一个新换的配饰,晃眼夺目。
那是一个小小的,黄铜制的粗糙鹰隼。
云岫的教学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后退撞在墙上,整个人颤栗着抱住头,惨叫声无比凄厉。
“鹰……鹰隼……”
“别过来!别过来!”
张三不耐烦地用棍子敲了敲栅栏。
“疯婆子!再叫唤,割了你的舌头!”
他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牢房里,云岫蜷缩在角落,尖叫慢慢变成了呜咽。
她像是被吓坏了。
我看着她,再看看张三离去的方向。
耳边,是云岫用尽力气挤出的几个莫名的字句。
“鹰隼会吃掉……所有的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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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后院的地位,因为云岫,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她清醒时教我的东西,让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哑巴。
她疯癫时抢我的食物,又让我成了其他人眼里的“软柿子”。
嫉妒,是比饥饿更可怕的东西。
那天,我刚把饭分完,就被几个疯女人堵在了角落。
带头的是红儿,她曾经是楼里的红牌,因为得罪了贵客,被打断了腿扔了进来。
“小贱人,你凭什么能有干净馒头吃?”
红儿一瘸一拐地逼近我,脸上全是切齿的恨意。
“你是不是把身子卖给了那个看门的张三?”
“把你的吃食交出来!”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她们凶狠的样子像是要活吃了我。
我退到墙角,退无可退。
“我没有……”
我的辩解苍白无力。
红儿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地上按。
“还敢嘴硬!给我打!打到她交出来为止!”
拳脚雨点般落在我身上。
我抱住头,疼得几乎要昏过去。
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叫声刺透喧嚣。
“我的金簪!我的金簪不见了!”
是云岫。
她疯疯癫癫地从牢房里冲了出来。不知道是谁,又没有锁好她的牢门。
她冲到扭打的人群里,一把推开红儿,指着她的鼻子。
“是你!是你偷了我的金簪!”
红儿莫名其妙:“你疯了!我什么时候见过你的金簪!”
“就是你!”云岫哭喊着,像个泼妇,“那可是魏大人赏我的!嵌了东珠的凤凰金簪!他说过,见簪如见人!”
“魏大人?”
红儿愣住了,其他女人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风月楼里,谁不知道权倾朝野的魏大人。
“你偷了魏大人的东西!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云岫的声音足以传遍整个后院。
果然,张三和两个婆子闻声赶来。
“吵什么吵!都想死吗!”张三怒吼道。
云岫立刻扑过去,抱住张三的腿。
“张三爷!她偷了魏大人的金簪!就在她身上!那簪子值一百两金子!您找到了,就是大功一件啊!”
一百两金子!
张三的眼神变了。
红儿的脸刷地白了:“我没有!我没偷!她胡说!”
“搜!”张三根本不听她的辩解,直接下令。
两个婆子饿虎扑食般伸出手,粗暴地撕扯红儿的衣服。
红儿拼命挣扎咒骂,但无济于事。
当然什么都没搜到。
张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云岫又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蛊惑说:“她肯定是藏起来了!这种金贵的东西,小偷怎么可能随时带在身上?”
“妈妈最怕的就是得罪魏大人这种贵客,要是传出去,后院的人偷了魏大人的东西,妈妈的脸往哪搁?”
“到时候,倒霉的可是您这个看门的啊。”
张三的身体一僵。
云岫的话,全挠在他的软肋上。
贪婪让他动了心,恐惧让他不敢赌。
比起得罪一个不知真假的魏大人,处理掉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废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妈的,晦气!”
张三朝地上啐了一口,对婆子们使了个眼色。
“这没用的东西越来越不老实了,整天惹是生非。拖出去,‘处理’掉。”
“不!我没有!我是冤枉的!”
红儿绝望尖叫,但她很快被两个婆子拿破布堵住了嘴,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后院。
一切重归平静。
云岫慢悠悠地走回她的牢房,在门口时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晚上,云岫再次清醒。
她看着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语气很是淡漠地说道。
“护院贪财,鸨母惧上,厨娘恋权。找准他们的软肋,三言两语就能撬动他们为你所用。”
“红儿想在烂泥里当王,所以她必须除掉任何一个看起来比她好过的人。她的欲望,就是她的死穴。”
我看着她,这个女人的聪慧和残忍让我感到无比的敬畏,又毛骨悚然。
她用最真实的方式,又给我上了一课。
在风月楼,人命轻如草芥。
而人心,是可以被计算和利用的武器。
她保护了我。
用另一个女人的命。
我不知道是该感谢她,还是该害怕她。
云岫的影子笼罩着我,她的声音愈发得冷硬似铁。
“你想活下去,光会躲是不够的。”
“你得学会,怎么变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