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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会议室里的灯光惨白得晃眼,连空气都似乎被冻住了,带着一股精密仪器和反复清洁后残留的化学制剂的生硬味道。长条桌两侧坐满了人,肩章上的银星和袖标上的徽记在灯下折射出冷光,泾渭分明地划开试飞团、技术所、航空院所几拨人马。

      邓放坐在靠前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入鞘的军刀,沉默地收着刃。深蓝色的抗荷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抵到下颌,袖口紧束。他不看面前摊开的厚厚一叠飞行参数记录,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那个座位上。

      旁边有人低声交谈着新机型“金翅鸟”空中停车故障的扑朔迷离,尾音压得很低,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散成听不真切的嗡响。他指关节无意识地在记录纸边缘蹭过,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脑子里却盘旋着昨天塔台通讯里那个异常冷静清晰的女声,汇报着紧急迫降前的最后一组数据。冷静得不像刚从鬼门关拉回来。

      门被推开了。

      一股外面走廊更活跃些的空气流进来,冲淡了室内的凝滞。几个人前后走进来。

      邓放的眼皮抬了抬。

      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

      跟在技术所陈总工侧后方进来的人,穿着妥帖的空军常服,深蓝的底色衬得肩头一杠三星的少校衔格外清晰。她身量高挑,步伐利落,怀里抱着一个深黑色的保密笔记本,微微侧头听着陈总工快速低声交代什么,几缕碎发从她严谨盘起的发髻边滑落,扫过白皙的颈侧。

      会议室里似乎有几不可察的停滞。几个年轻的技术军官抬眼望过去,目光里带着打量和不易察觉的好奇。她恍若未觉,走到那个空位,拉开椅子坐下,将笔记本放在桌上,动作流畅自然。

      邓放看着她。

      六年。时间在她身上凿刻下更鲜明的轮廓。褪去了军校生那份刻意绷出来的青涩板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书卷气的冷静。五官的线条没怎么变,只是眼神不一样了。以前那双眼睛里总像燃着两簇不肯服输的小火苗,亮得灼人,现在那火苗沉到了眼底深处,覆上了一层光滑的冰壳,看人时平静无波。

      可她低头翻开笔记本的瞬间,那截脖颈弯出的弧度,抿了一下唇角的习惯性小动作……该死的熟悉。

      像一枚埋藏多年、早已被认定哑火的旧弹,毫无征兆地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血液猛地往头顶冲,又在四肢百骸冻成冰碴。那晚破碎的光影、灼热的呼吸、混合着廉价啤酒和某种清冽皂角的混乱气息,还有醒来后满室空寂、枕边冰冷的狼狈……所有被他强行摁进记忆最底层的碎片,此刻全被这只字不提的重逢,蛮横地搅翻上来。

      她怎么敢?怎么敢这样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坐在他对面?

      “……这位是刚从国外联合研究项目归来的黎雁回博士,黎博士在飞行器异常状态预测与控制方面有很深入的研究,也是我们这次特邀加入‘金翅鸟’故障分析小组的专家。” 陈总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嗡嗡地渗进邓放的听觉。

      黎雁回……博士。

      他盯着她肩头的少校衔,那金属的微光刺得他眼底发涩。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喉间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什么。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却压过了会议室里所有的低语和纸页翻动的声响,冷硬得像西北戈壁滩上的风化石:

      “黎博士。”

      那声音一出,他自己都感到一种陌生的僵硬。

      黎雁回循声抬起头,目光迎向他。隔着长条桌的宽度,她的眼神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丝毫躲闪,也没有任何预料之中的震动或涟漪。仿佛他只是会议上任何一个需要交流的同僚。她甚至极轻微地、礼节性地牵动了一下唇角,形成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示好表情。

      “邓首席,”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平静,清晰,专业,“数据有问题?”

      邓首席。

      这个称呼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进他心脏某处旧疤。她记得。她当然记得他是谁。可她选择用最官方、最遥远的身份来定义这场阔别六年的重逢。

      周遭的一切——陈总工继续介绍的声音,其他人低头的思索,空调单调的出风声——忽然都潮水般褪去,变得模糊不清。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对面那个女人,和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怒火,被冰包裹着的怒火,沿着脊椎一寸寸烧上来,烧得他指节捏得发白。但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依旧是那副冷峻的、属于试飞团首席的扑克脸。

      他缓缓向后靠进椅背,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似乎松弛了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肌肉绷得有多紧。他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数据?” 他重复了一遍,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黎博士带来的,自然要好好请教。”

      会议的后半程,邓放几乎没怎么听进去具体的技术讨论。他的注意力像被磁石吸住,不受控制地粘在黎雁回身上。看她条理清晰地在白板上列出疑点,看她与陈总工低声交换意见时微蹙的眉头,看她接过旁人递来的资料时颔首道谢的侧影。

      每一个细节,都与他记忆里那个带着倔强笑容、敢拉着他翻大院墙头、在模拟器竞赛中死死咬着他不放、最后又……的少女重叠,又撕裂。时间把她打磨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黎博士”。

      而她,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他那句带着刺的“请教”和之后沉默的注视,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会议在一种表面高效实则紧绷的气氛中结束。人群开始收拾东西,低声交谈着向外移动。黎雁回合上笔记本,和陈总工又说了两句,便转身走向门口,步伐依旧平稳。

      邓放坐在原位没动,看着她深蓝色的背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外的光线里。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基地各处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干燥的夜风中投下摇晃的光晕。档案楼、技术所、宿舍区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

      邓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飞行员公寓的。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屋子里一片漆黑沉寂。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前,看着楼下不远处那几栋亮着零星灯光的专家宿舍楼。其中一扇窗户后,刚刚亮起暖黄色的光。

      他认得那个房间号。会议结束后,他“恰好”路过了后勤处。

      那点暖光,在无边的黑暗里,微弱得像幻觉,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灼着他的视线。

      六年。

      她离开得干脆利落,连一丝痕迹都没打算留下。而他呢?像傻子一样找过,等过,最后把所有翻滚的情绪连同那个荒诞的夜晚一起,压进心底最暗的角落,用繁重的训练、一次次突破极限的飞行、还有越垒越高的军功章死死封住。他以为早已砌成了铜墙铁壁。

      原来只需她一个出现,一个眼神,一句“邓首席”,那些铜墙铁壁便脆弱得如同纸糊。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这样云淡风轻?凭什么她能在搅乱一切之后,若无其事地回来,站在他面前,用那种看陌生同僚的眼神看他?

      黑暗里,他下颌线绷得死紧,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积聚,翻滚,最终沉淀成一片骇人的沉郁。

      他转身,从裤包里摸出什么东西,没有再看那扇亮灯的窗户,重新走入夜色。

      ---

      黎雁回关上宿舍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轻轻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气。房间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灰尘气味,下午刚匆匆打扫过。她把保密笔记本小心地放在书桌上,环顾这个暂时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

      常服外套被脱下,仔细挂好。她走到窗边,想拉上窗帘,手指碰到布料时,却顿住了。窗外是熟悉的基地夜景,远处机场的跑道灯像一条条笔直的光带,没入黑暗。这里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到让人心悸。

      她抬起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会议上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回放。他坐在对面,深蓝色的身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目光……那是目光吗?那简直是实质的冰刃,带着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人的重量,钉在她身上。

      “黎博士。”

      那声音里的冷意,隔了六年,依旧能穿透耳膜,直抵心脏最软处,激起一阵细密的、尖锐的痛楚。

      她闭上眼,指尖冰凉。

      六年了,邓放。你果然……恨我。

      也好。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里面那点微弱的波澜已经平复下去,只剩下疲惫的平静。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洒开。她需要尽快熟悉“金翅鸟”的全部资料,故障分析刻不容缓。那些私人情绪的泥沼,她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沉溺。

      刚翻开笔记本第一页,门外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

      不是敲门。是某种金属物件轻轻刮擦门锁的声音。

      黎雁回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霍然抬头看向门口。专家宿舍楼的安保……她屏住呼吸,手指无声地蜷起。

      又是几下极其利落、几乎微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嗒。”

      门锁弹开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刺耳。

      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走廊昏暗的光线切割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侧身闪入,动作迅捷得像一道没有实质的阴影,反手便将门轻轻推回,锁舌落下,隔绝了内外。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快得黎雁回甚至没能做出任何应对。

      房间内只开着一盏台灯,光线集中在书桌这一隅,门口附近大半隐在昏暗里。但那个身影,那轮廓,她太熟悉了。熟悉到无需看清脸,一股寒意便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邓放站在昏暗的光线交界处,深蓝色的作训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没有立刻走过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锁住她。隔着一张床的距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近乎狂暴的低气压,混合着夜风的凉意和他身上特有的、类似机油和烈日曝晒后皮革的气息。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他动了。

      不是大步流星,而是一种缓慢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步伐,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踏入台灯光晕的边缘。光线逐渐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最后是那双眼睛。

      黎雁回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

      那不是会议上冰冷的审视,也不是久别重逢的任何一种可能情绪。那里面翻涌着的是被强行禁锢了太久、终于破闸而出的黑暗浪潮,是愤怒,是质问,是某种近乎疼痛的尖锐东西,还有……一种让她头皮发麻的、势在必得的沉郁。

      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这个距离已经突破了安全界限,她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的热量,能闻到他呼吸间极淡的烟草味(他以前不抽烟的)。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速度极快,力道极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皮肤相触的瞬间,黎雁回猛地一颤,像是被高温烫到,又像是被冰棱刺穿。他的手指像铁箍,紧紧收拢,捏得她腕骨生疼,那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装了六年陌生人……”

      邓放开口了,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不像他,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下来,台灯的光被他挡住大半,将她的身形笼在他的阴影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里面有狂风暴雨在咆哮。

      “黎雁回,”

      他一字一顿,叫她的全名,那名字在他唇齿间碾过,带着咬牙切齿的力度。

      “你这次还跑不跑?”

      腕间的疼痛,他滚烫的呼吸,还有那双眼睛里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黑暗情绪,如同海啸将她淹没。黎雁回脸色发白,脊背僵硬地抵着身后的书桌边缘,退无可退。

      寂静在狭小的房间里无限放大,只剩下两人交错的不稳呼吸声,和空气里那根紧绷到极致、随时可能断裂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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