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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活似汪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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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屿光市气温不算太低,人们还穿着短衣裤、裙子。
位于较南方一点的屿光县桂花开的正艳,红的、白的、黄的香气扑鼻,一时间取代学生快入学悲伤的心情。
屿光市经济不算太发达,楼房多是六层高,商场也不大倒也能满足人们基本生活物品。屿光市有两所高中,一个是六中,一个是职业技术学校,两所高中挨得很近。
六中右边一栋不起眼的小楼门口,来了一辆豪车,爱看热闹的人们趴在窗户上看。
正值午饭点,窗外的蝉声像被按下了循环键,一声叠着一声,好像在为生命将尽而哭泣。
车门打开,一个穿白色衬衫,白色阔腿裤,白色帆布鞋的少年从车上下来,颈上还挂着一副耳机。
他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正在三楼晾衣服的少年没什么兴致,只匆匆瞥一眼有钱少年便踩着人字拖揉了揉凌乱的头发进了屋。
“你要好好上学,别动什么歪心思”宋芝秋身穿淡青色旗袍,头发被一只玉簪盘起,清新脱俗只是额间笼罩着不赖烦。
“跟你有什么关系?”少年顶嘴,拉着灰色行李箱就想走。
“站住”宋芝秋叫住他说,“温颂,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连你妹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了。”
“比不了你还生我干嘛!”温颂语气暴躁。
妹妹,又是妹妹。
他到底哪点不如妹妹。
从小就被教育要照顾好妹妹,可他们一样大啊。
为什么他要是哥哥。
“温颂”宋芝秋又喊他的名字,怒气更甚“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我没病……”同性恋不是病。
他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十天前才从戒同所出来,就因为他写的暗恋日记被发现了。他暗恋的人叫周醉,是宋芝秋闺蜜的儿子。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只是他不如妹妹活泼吸引人,不如周醉沉稳懂事,他永远是被忽视的那一个,永远要保护妹妹。
他也想过反抗,结果他被漠了一星期,每天躲进被窝里哭泣。那种没人在意你没人陪伴你,对于五岁的温颂来说就像世界末日。
他想不明白,想宋予欢喜欢周醉两家人就开心,他只是暗恋唯一给过温暖的人,他有什么错。被关进戒同所一年半,他受过电击,毒打,精神PUA,被霸凌。起初他还会反抗,却换来更多人的毒打、谩骂,还被人用恶心的目光看。后来他靠头脑,靠武力成功摆脱魔鬼的生活,他在戒同所又待了一年,被磨平了棱角,要不是宋予欢出车祸伤得过重,他才被接回温家,做了血包又被送到屿光市来。
“你没病?丢不丢人呀!”宋芝秋是不敢和秋说不出同性恋这两个词,她还要脸面,温须一直不说话,她宋芝秋接了个电话就头也不回上车走了。房间钥匙被宋芝秋从半开的车窗扔出来砸在布满泥沙的地上,发出“哐”的一声。
四楼的人开始喊温颂:“小孩!把钥匙捡起来回家去吧!”
“是啊!犯不着和你妈生气。”
温颂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他拼命克制着情绪。太吵了,实在太吵了,那些话音像潮水般让他窒息。
“来。”一个妇女走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钥匙,在藕粉色的长裙上擦了擦,才递给温须,温柔地说:“别理那些人,和他们置气不值得。”
温颂猛然清醒过来,接过钥匙说了声谢谢,提着行李箱便往楼道里走。
江芷在楼上的人群里烦躁地骂了句“多久没洗牙了,嘴这么臭”,然后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可温颂早已没了身影。
楼道里没有灯,楼梯还是潮湿的水泥地,坑坑洼洼的,还带着长期霉变的黑斑点。
温颂不知道自己住哪间房,这栋楼是两户格局,两个房门都干干净净,什么标识也没贴,看不出区别。为了尽快隔绝外界,温须选了右边的房间,没想到刚碰到门把手,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妈!”
江婺以为是母亲回来了,因为大老远就听见母亲的声音,一有动静便开了门,结果看到的却是温颂。
刚刚温颂站在阳光下,江婺没仔细看,此刻近看,对方神情冷淡,面无表情,眼尾泛着樱粉色,鼻梁高挺,鼻翼右侧还有颗痣,一双桃花眼却深似寒潭。
“对不起,走错了。”温颂语气淡漠,声音软软的,没了在楼下的歇斯底里,此刻的他显得十分乖巧。
这是他的本能——对陌生人永远保持礼貌,拉开距离。因为妹妹知道自己和别人玩,没和她说话,她哭了,温颂还被父亲温瘾骂了一顿,从此再也不敢对陌生人展露半分亲密。
“没事儿。”江婺揉了揉后脑勺,关上了门,只觉得无比尴尬。可他不知道,刚才那瞬间,江芷刚走到这层楼,还夸儿子懂事,结果看到温颂一走,江婺就关了门,气得她对着门捶了几下。
温颂和江芷对视的那一眼,江芷笑了笑,而温颂却面无表情地进了自家门。江芝一时没多想,顾着生儿子的气。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通体都是白色,温颂心里的烦躁猛地窜了上来。他又想起在戒同所里,全身动弹不得,只能盯着天花板,眼泪一次次流到眼尾的日子。只是现在,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打开行李箱,解开衬衫扣子,从袖口到手关节,用另一只手狠狠抓了下去。疼痛袭来,手指发颤,指甲没修剪过,手臂上瞬间多了四道血痕,鲜血溢出来,滴在雪白的地板上,鲜艳得像雪地里盛开的梅花。
温颂扯唇笑了笑,打开行李箱,里面全是黑色的布,床单、被套都在其中。他没带衣服,因为这十天里,温瘾给他准备的全是白色衣服。好在另外偷偷给了他一笔零钱,他要在这清醒的瞬间,把整个家都换成黑色。
他本就喜欢黑色,虽然黑色意味着未知的危险,却能让他尽情胡思乱想。他早已构想了无数个以自己为主角的乌托邦,在那里,所有人都过得幸福。
他用黑布铺了地板,给沙发套上黑色罩单,又接水调了油漆刷墙壁,可他只能刷到二米的高度,剩下的部分,他告诉自己不抬头看就好。
一切忙完时已经是凌晨,黑夜笼罩着整个小城,车鸣声很远,烟火声也很远。温须洗了澡躺在床上,用仅剩的黑布遮了一层墙壁,怕油漆中毒。在这个家里,他终于对生活生出了一点希望,只是此刻全身疲惫,却又睡不着,只能盯着天花板发呆。
车辆驶过,车灯照亮了楼外花坛里的树木,树影一晃而过。
温颂已经记不清自己失眠了多少回,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夜色深深,多数房屋都熄了灯,只有零星几点光亮。
温颂睡过去的前一秒,房间的各个角落忽然同时闪了一下。
(二)
清晨六点,天空泛起鱼肚白,仿佛世界的黑暗即将被白色取代。
人们开始喧闹起来,卖早餐的摊主支好摊子,便困倦地靠在墙上打盹,等待客人上门。
温颂猛然惊醒,面色苍白。听到这人间烟火的声音,他才意识到自己终于逃离了那座魔窟。他捏了捏眉心,太阳穴阵阵胀痛,茫然地洗漱完毕,在天还没完全亮透时出了门。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今天要去买家具和鞋子。
出门买早餐的江芷看到早起的温颂,越发看自家懒儿子不顺眼。暑假前还盼着儿子回家,现在却只想让他早点回学校。人真是复杂。
温颂等到天黑才回家,家里的沙发和冰箱都换了新的,还买了些衣服,不是黑色就是灰色带点黑纹,只有鞋带是白的配黑鞋,黑鞋带配灰鞋,再加上几个卡通人物贴画。
第二天,温颂早早出门,去定制了一些黑色薄板,打算贴在墙上、铺在地上——总用布遮盖,实在不好打扫。
好在顺利买到了材料,给全屋贴好花了五万块,而五十万的生活费,足够他用两年。
工人们下午上门施工,温颂便出了门,打算买部新手机,再办张新电话卡。
街上的人格外多,大多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被套、水桶,聊着高中生活的学生。温须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要开学了。靠着家里的关系,他可以直接上高二,等毕业就出国。
温颂走进一家装修简洁的手机店,店里人不多,每个售货员都有自己的顾客,正卖力地推荐着手机。
店里放着平缓舒心的钢琴曲,温颂看着展柜里的手机,手指不受控制地模拟着弹钢琴的动作。
他以前拿过钢琴个人赛三等奖,但宋予欢是第一名,没人会注意亚军和季军,更没人会注意他。
手机店柜角的玻璃隔间里,一个少年正在弹钢琴。他眉眼清俊,眼角有颗小痣,淡粉色的唇瓣哼着曲子。少年看了温颂好几眼,从他手指的摆动,便知道他很会弹钢琴。
少年是快入学的高一新生,学费和学杂费都是奶奶帮他交的。
手机店里的钢琴曲停了,换成了歌曲,温须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入目却是一片浅色系的景象。慌张感涌入心头,但他改变不了其他地方,格外想回家。
正要抬脚走人,身后却有人叫住了他:“同学!等一下。”
温颂回过身,看到弹钢琴的少年穿着白色西装,手上戴着燕尾服手套,模样十分惹眼,尤其是眼角的那颗痣,给亲和的脸庞添了一丝冷漠。
“有事?”温颂的声音带着沙哑。
“我叫林喻洋,交个朋友吧!”林喻洋伸出手。
温颂擦了擦被汗打湿的手,却没有握上去。他心里有个坚定的声音在提醒:不能交朋友,妹妹会生气。
林喻洋有些尴尬,却没生气,反而笑着问:“没关系,刚才看你手指动,你会弹钢琴?”
“会一点。”温颂往后退了几步。除了家人,没人和他说过这么多话,他想起巷子里骂他不吉利的人,想起邻居和那个阳光少年,林喻洋是第四个。
“我也只会一点儿。”林喻洋期待温须接话,可温须却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手机。林喻洋只好收了笑,连忙说:“我给你介绍几款手机吧,性价比高。”
“不用了。”温颂指着一款黑色手机,“就它了。”这款手机内存256G,售价三千多元。”
“好的。”林喻洋拿出手机包装好,还不忘瞪了温须一眼,接着让他填写信息。为了确保电话卡能正常使用,林喻洋还打了个测试电话,并且承诺两年内可以保修。
温颂冲他笑了笑,便离开了。在精神病院和戒同所里,院长总教他见人要微笑留好印象,他觉得林喻洋对自己还算友好,便回了个笑。
出了手机店,温颂的神情立刻冷了下来。那少年和自己年纪相仿,却活得开朗活泼,仿佛世界满是爱意;而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背负着所有的不幸与悲伤,只能窥探别人的幸福。
(三)
房屋装修好了,温颂又在家待了一天,拒绝和外界交流。他刷视频从不上评论,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毕竟落下了不少课程。
开学前一天下午,温颂又出门买了些学习用具,回家后简单做了碗面,煮面时加了个荷包蛋。可煮好后,他却没了食欲,把面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双手抱膝坐在地毯上,透过窗户望着万家灯火。
大概因为明天开学,小区比以前格外喧闹。
突然,手机响了,是温瘾打来的。
温颂本不想接,可温瘾一直不停地打,他只能接起:“喂!”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小兔崽子!老子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才几天就花出去几万,你想上天是不是?”温瘾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我不喜欢白色!”温颂憋了许久,只说出这一句。
“白色多好!阳光、干净又亮堂,正好祛祛你的精神病。”温瘾的语气满是不耐,还带着固执,“哪家十七八岁的孩子会喜欢黑色?”
“那就没得谈了!”温颂淡淡回了一句。
“你敢!”温瘾怒吼,“我可是你老子,我派个人来管你,免得你上天。”
“不用……”说照顾,倒不如说是监视。
“由不得你。”温瘾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温颂心里的怒火越发汹涌,他刚放下手机,就收到了宋予欢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快看。而上一条消息,是一段视频。
温颂点进去,视频背景是医院,镜头正对着周醉。温须的心跳猛地乱了一拍,他已经一年多没见过周醉,可对方依旧温柔如故。
视频里,周醉被父母催着给宋予欢削苹果,宋予欢脸色苍白,却挂着笑容;周醉的耳朵红了,削苹果的动作小心翼翼,看向宋予欢的眼神里满是爱意。周醉亲手喂宋予欢吃苹果,宋予欢吃了一口,冲他笑,周醉也跟着笑了。
温须的手指不自觉地抠进左手掌心,呼吸渐渐急促。宋予欢是在炫耀吗?炫耀自己生来被爱包围,嘲笑他只能孤苦一人。
周醉的母亲忽然提起了温颂的名字,温颂的左手猛地一松,这才发现指甲已经把掌心抠出了血,鲜血染红了指尖。他心里竟生出一丝期待,哪怕父母能说一句好话,或是夸他一句也好,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可惜什么都没有,温瘾只说了一句:“管他呢?死了就当没这个儿子。”
没这个儿子。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温须心里,他猛地将手机扔了出去,手机狠狠砸在墙上,瞬间碎得稀烂。下一刻,整栋楼的灯突然熄灭,紧接着传来一阵尖叫声,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手机里的声音消失了,可“就当没这个儿子”这句话,却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温颂抱着头,手指插进发丝中,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难道只有死,才能清除脑海里的声音吗?
这糟糕又荒唐的生活,他早就过够了。
他起身,砸了家里所有的东西,破碎的声响引得楼上楼下的人纷纷咒骂,他却像没听见一样。等地上变得一片狼藉,他拿起水果刀,狠狠割向手腕,随后瘫在屋里唯一完好的沙发上,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另一边,江婺正吃着母亲做的糖醋排骨,一桌子全是家常菜,其中就有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外酥里嫩,味道鲜美,一把小葱花点缀,江芷却另装了半碗。
“妈,你想趁我不在偷吃独食?”
“你想多了。”江芷把糖醋排骨放进保温盒里,恰在这时停了电,“江婺,去柜子里把手电简拿出来,三天两头停电。”
“哦!”江婺拿出手机准备开手电筒,胳膊肘却撞到了桌角,桌子一晃,一个瓷碗“哐”的一声摔碎在地上。
“哎呀,看你干的什么事儿!”江芷嫌弃地瞪着儿子,等儿子把手电筒拿来后,她自己打亮灯,让儿子去隔壁给温须送手电筒。
江婺应了一声,心底却不自觉想起温颂,想着看在排骨的份上才去送。至于刚才的声响,他只当是停电时温颂不小心碰到了东西引起的连锁反应。
门没锁,江婺一拧门,门就开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地上一片狼藉,他起初以为家里进了贼,可看到沙发上躺着的人脸色惨白,手腕还在不停流血,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涌上心头。江婺大喊着冲过去蹲在地上,手里的糖醋排骨掉落在地,他推了推温颂,“喂醒醒,怎么搞成这样。”
温颂迷迷糊糊睁开眼,把眼前的人看成了周醉,连疼痛也不顾,用受伤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江婺的脸,然后脱力般彻底昏了过去。
“妈,死人了!”江婺心慌了,一边喊妈一边去找医药箱,只觉房间太乱了,满眼全是黑色。
“怎么了怎么了!”江芷急匆匆跑过来,看到昏迷的温颂,赶紧打120,报了确切地址,又催促着“赶紧来啊”,便帮江婺一起包扎伤口。
血暂时止住了,江婺又背着温颂往楼下冲。医院不远,救护车过来要八分钟,江婺走得急,连手电都没拿,手臂在墙上刮了一下,到楼下还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肉都翻了出来,温颂的头还在地上磕了一下,立刻肿了起来。
江婺顾不得疼痛,背上的人太轻了,好像慢一点,人就救不回来了。
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
少爷家这么有钱,只是和家人吵架,至于动刀子吗?
救护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江芷跟着上了车,看着医生给温须做心肺复苏,在死神手里抢人。一进医院,温须就被推进手术室,输血、心脏起搏,抢救不停。
江婺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这是他第二次守在手术室门口。上一次还是十二年前,父亲突发心脏病,当时他太小,没能力帮忙,母亲江芷又在菜市场买菜,没人搭手,最终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江婺不敢看“手术中”三个红字,他怕灯光熄灭,一个生命就这么结束。他还记得父亲苍白的脸,就像今天的温颂。
他不能接受死亡,更不理解自杀的人,尤其不理解温颂——明明正值青春年华,却一心求死。
经过三小时的抢救,温颂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
“手术很成功!”医生摘下口罩,心有余悸,“还好发现得及时,不然神仙来了也救不好。”
“谢谢!”江婺笑了笑,对着医院走廊尽头的挂钟,在心里告诉父亲:自己终于有能力救人了。
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人生只有一次,谁也不知道幸运和意外谁先来。
“小婺!”江芷手里拿着银行卡跑过来,生怕儿子哭鼻子。十年前,他们在这里失去了丈夫,江婺伤心了好久可此刻看到儿子冲自己笑,她悬着的心落了地,只庆幸人没事。
“妈!医生说送得很及时。”江婺一把抱住江芷,心里的遗憾仿佛被填上了一些血肉。
小婺真棒。”江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才发现儿子竟比自己高出许多,自己的头只到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