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别礼》不知名物种

2、幸与不幸

　　（一）
　　开学后一个星期，江婺要死缠烂打才从江芷手中请到几天假，他还想玩手机，反正自己也受伤了，代价就是去医院守着温颂。
　　江芷去了丈夫的墓地，和丈夫说了几句家常，说很想他，说最近遇到的事，只可惜丈夫不在身边，一肚子心里话只能对着冷冰冰的墓碑说，说着说着泪水流出来，她开始责怪丈夫死得早，留他们母子在世上艰难求生。
　　昏迷了六天，温颂终于醒了，一睁眼便是白色的天花板，他还以为又回到精神病院，慌忙起身，就想往床下躲。
　　“喂，干什么呢？输着液呢？”江婺坐在靠窗的空床上，游戏赢了，心里乐开了花。
　　温颂闻声看了看手背，输液针回血了，手背上的伤口仍结着疤，在白皙的手背上很显眼，脚踩在光滑的地板上，有些冰凉。
　　他低头盯着脚趾问：“为什么救我？”
　　“见不得人死！”江婺又开了一局游戏，随口问，“你为什么想不开要自杀，你还年轻，一切都才刚开始，可以重头来。”
　　“开始不了了。”温颂坐上床，双腿盘着，又开始用手指扣手背了，“不是每个人都想活着。”
　　“怎么会呢？”江婺在游戏里拿了一血，语气掩不住兴奋。
　　温颂没说话，他讨厌这种一问一答的环节，一点也不轻松，就像被困戒同所，每天被问对男人还有兴趣吗？还想和男人在一起吗？一板一眼，十分压抑。
　　江婺久久没得到人的回答，游戏也处于顺风局，他便话不过脑：“我救了你，不要求你回报，好好活着就行。”
　　“不是每个人都想活着。”温颂语气加重，皱眉看向江婺，“你不固执己见，把自己的感受强加给别人，我就很讨厌活着。”
　　“我救了你，你还这个语气。”江婺抬头看他，却一切话都憋在喉咙里，考得宽泛，“救你花了很多资源，你不感激就算了还……”
　　“我不需要。”温颂声音哽咽，头脑走马灯般自动浮现过去十七年来所有的委屈，不公，漠视，孤独……
　　他真得太累了。
　　为什么要救我？
　　他昏迷期间，父母肯定没来看他，他们肯定在照顾宋予欢。
　　人人都告诉他要感激别人，可谁回想过他。
　　想过他需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想过他有没有能力感激别人。
　　他现在身体差极了，与飞速发展的时代脱轨了一年半，不会使用智能手机，不会逛商场。他就像猿猴，同类都进化成人，他却不通人性。
　　江婺顿住了，他好像从来没考虑别人的感受，不开心、失望的情绪，当场爆发出来，而眼前的少年清醒地指出他的错误。
　　江婺在家做饭做好饭送来，察觉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小温，醒了喝着点葡萄吧，应该可以喝。”江芝把陶瓷碗放在床头柜，刚想倒汤，又犹豫，“不行，叫护士来看看。”
　　他按响呼叫铃，看温颂坐着，连忙叫他躺下，再盖上薄被：“才刚醒来，可不能受凉。”
　　“好！你管他做什么。”江婺有些心不在焉，游戏输了，他就刷视频。
　　“哟！我不管他，谁风风火火把人背到救护车上，还摔倒了，谁说着不照顾小温，却每天比谁都准时。”
　　温颂往江婺腿上看，那笔直白皙的小腿，短裤刚到膝盖盖，伤口的痂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是由粉红色的肉，皮肤纹路还未显现。
　　“看什么！”江婺瞪他一眼，一想到刚才和温颂理论，气不打一处来，“谁叫你不好好活着，要自杀。”
　　温颂愣了一下，以为会迎来一顿骂，没想到是一句带着委屈的责怪。
　　“所以，小温你要好好活着，天下哪儿有过不去的坎，你要是有心事可以和江婺讲。”
　　护士过来检查，看温颂的身体情况，有点虚弱，想着可以吃清淡食品，便离开了。
　　“谢谢。”温颂低着头，他总靠坐在床角上，等护士走后，他双手交叠，两只大拇指都在抠着圈儿。
　　“多大点事。”江芷真心地笑，然后叮嘱江婺守着温颂把汤喝完，然后走了。
　　病房静下来，两个少年谁也没开口。
　　江婺的手机声音突然变大，里面传来资深医生的声音：“如何判断身边的人有没有抑郁症，第一……”江婺赶紧关了，看向温颂，没想到温颂也在看他，而且还在笑，像春风一样温柔，江婺忙解释：“手机太卡了。”
　　“没事！”温颂收回目光，拿过手机才看到有铭给他发消息，这是新手机，新手机只有林喻洋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通讯录里。
　　林喻洋问他开学了吗？问他在哪个地方读书，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近几天基本是吐槽学校，他没回消息，刷视频去了，现在唯一能提供快乐的源泉，只有手机。
　　江婺见人没喝汤又有些急，人没照顾好江芷不会再给他请假，他为了温颂不拒绝喝汤干脆自己倒了一碗。
　　温颂也以为江婺是自己要喝，毕竟刚吵了架，谁管谁。
　　江婺吹了下汤，鸡肉的鲜香气和配料的特殊香味灌满了整间病房，连空气中桂花香气也没有了。
　　“你别光看汤喝点手机。”江婺在脑海中排练无数遍，结果说出来的话依旧丢人，他一手端着汤碗，另一只手飞快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力，道不大，“口误，来喝口汤。”
　　温颂没动，只说：“你喝吧！阿姨问我，我就跟她说我喝了，”
　　“那怎么行！”江婺想都没想，想拒绝，坐在床铺上的人脸色红润了些许，大概是气温的作用。江婺话说出来就后悔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喝了吧！不喝我妈会骂我的。”
　　“行吧！”温颂不好再拒绝，江婺顿时笑了起来，把碗放到温颂的手上，还贴心地给个勺子，然后去上个卫生间。
　　只是手背插着针，不好活动，他舀了好几勺，都只喝到了一小半，剩下的都洒了，他逐渐暴躁，开始不顾手的疼痛，胡乱喝着汤，有些烫舌头，舌头上刺刺的。针头上的胶带被血浸湿了，摇摇欲坠，好在面积长度够长，只有针头部分流出一些鲜血。
　　江婺回到病房，就看见一个手背上都是血的人，机械的喝着汤，他连忙跑过去，怕温颂伤到自己了，他没有第一时间碰他的手：“温颂！”
　　温颂回神，江婺的声似乎有魔力，带了些强势和责怪，温颂看向江婺，并不知自己双眼通红，在江婺看来就是委屈。
　　“手受伤了都不知道吗？”江婺语气不自觉软了，然后伸手去端碗，指尖触碰到温颂冰冷的手背，心不自觉揪了下，刚才在网上查了查，关于抑郁症。这种病，他没体会过，深知自己无法共情，便道：“叫护士来包扎吧，一会针该掉了。”
　　没有责骂。
　　温颂心脏快速跳动，原来小伤口也需要包扎，但他还是拒绝了，还向江婺抬了抬手臂，“看，胶带贴着呢，掉不了。”
　　江婺匆匆瞥了眼，太血腥了，极致的红与白。
　　“那你自己擦擦吧！”江婺扯了几张纸打湿递给他，“别打湿伤口”
　　“好！”温颂只回答了一个字。
　　江婺肯定讨厌他，嫌弃他，也对，像他这样的人，时儿暴躁一点就炸时儿心情又低落对生活没有任何期待，谁受得了，更何况江婺跟他非亲非故。
　　他理解，大不了以后什么都自己干。，
　　江婺没玩手机，偶然间望向窗外，发现医院的美景，窗户就像天然画，一棵银杏树在中间，叶子微微泛黄，太阳光从楼房之间斜照下来，刚好在银杏树上停留，银杏树就像能上天的孩子，被倾注所有的偏爱，周围的桂花，绿油油的叶子中，穿插着几朵白色美极了。
　　只可惜美景，转瞬即逝，一回头，温颂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他睡得很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微卷的头发，发尾因营养不良而泛黄，被子盖到肩膀，露出白皙纤细的脖梗，他的睫毛很长，像小扇子一样，鼻梁上那颗痣，增添几分妖艳。
　　江婺看温颂像看美景一般，他心里很自豪，自己救了这么好看的人，只是这份平静被打破了，他的班主任张九打电话来，让他赶紧上学，江芷给他请假耽误了很多课程，所有的都在赶进度，为了高二下，第一轮高考总复习，现在选择性必修书本一课都没上，江婺推脱不过便同意了，他的成绩本来就不算太好
　　温颂一直没睡，他是装的，白色和孤独绕在他身边，冰冷又窒息，索性闭上眼，构建属于他的乌托邦，听见江婺远去的脚步声，他心里揪着痛。他这样的人什么都留不住，亲情、爱情、死亡都不由他选择。
　　他知道江婺不会回来了，谁会跟一个同性恋在一起，但他没错，收获爱情只是时间问题，他才十七岁他等得起。
　　(二)
　　江婺一连三天都没来
　　医院里的桂花落了许多，又开了许多，香扑鼻。
　　温颂这几天都待在病房里，饭变成护士送，医院的饭菜味道差了点，但温颂没什么味口。第四天他终于出去溜达，看小孩玩滑滑梯，他们的父母一边交谈一边叮嘱要小心些，别摔倒了。
　　温颂不禁想，自己唯一一次坐滑梯是管家陪的。因为温瘾知道大发雷霆，骂他不好好学习，以怎么接手公司，他那时才五岁，不过是想玩玩滑梯，后来管家被开除了，他再也没玩过滑梯了。
　　小孩子总喜欢热闹，三个滑梯占了俩剩下一个空着，温颂心头一喜，几步爬上去，滑梯大概有四米高，他只滑了几秒，就到了地面，但他依然很开心。
　　现在他是自由的，没有父母的制止，在精神病院里，那无数次，也在不眠之夜。
　　有几个小朋友见他一个人玩，便热心地想要邀请他和他们一起，温颂很开心，毫不犹豫同意了，他们的父母见了他都带着微笑，大约看到他的病号服，瘦削的身体，既同情他，同时也欣慰自己家孩子性格好，团结友善。
　　温颂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家，一路上都哼着欢快的歌曲，他觉得这个世界破破烂烂，但总有人会缝缝补补。
　　　他的病房正对着楼梯口，方便进出，很远他就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美好的心情减了几分，由于医院太空旷了，有回音传来，听不清喊得是什么。
　　他上到最后一层台阶时刚好碰见温瘾。
　　温瘾原本暴怒的脸一下子变得欣喜，他连忙冲着护士喊：“我儿子，我儿子回来了！”
　　温颂下意识抬腿跑，太急了一下子滚下了有二十阶的台阶，后脑勺磕在楼梯尖角上，传来钻骨般的疼痛，浑身的骨头像被碾压过一样，他几乎窒息。
　　他望着天花板，想就这样死了也行。
　　“同学！别睡！”几个护士冲下来，用手电筒的光笔照他的眼睛。
　　“怎么样了？”旁边另一个护士语气焦急。
　　原来有人关心他，医生、护士、陌生人，他们都可以以心比心，他不该放弃，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他刚想说话，肺部传来不适，话到嘴边变成猛烈的咳嗽，最后是一口鲜血。
　　好像已经迟了。
　　他连活着都不能选择，他要反击，如果他没死，他一定要反击。
　　他后悔了，如果今晚不回来肯定不会碰到温瘾了。
　　温瘾被赶来的警察架着带走，警察教育了一番，关了几天才被放出来。
　　温颂求生意识很强，但那一摔，一根肋骨断了，插进肺里，切了四分之一的肺，温瘾交的医药费。
　　温颂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长期以来的营养不良，让他不能快速苏醒。
　　温瘾又来找儿子抽血了，女儿不小心摔了一跤头磕破了，赶紧送医院输血治疗，他气急了，偏执觉得双胞胎相互抽血才不影响生活，他才想起百里外的儿子，只是儿子自从开学以来便没和他联系，电话也打不通，家里的监控早就黑了，内存卡也坏了，他找过来。
　　温瘾被关了几天，公司的文件推了很多，他想快点抽了血然后回家，但一直被护士拦着，他没办法，只能每天到病房门问问，被同病房的人骂了，他就加钱进单人病房，没想到还是不行。
　　温颂身体太弱了不适合抽血。
　　（三）
　　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桂花落掉了一地，有些变了颜色，与土壤融为一体，也有刚盛开的桂花，每一朵都是一个关亍秋天故事。
　　温颂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江婺，两人是好朋友，梦里的温颂渐渐喜欢上江婺，江婺他的阳光幽默，善良自由，当他向江婺表达自己的心意时，江婺却不接受，骂他恶心，然后离开了他。
　　温颂心里空落落的，明明自己江婺没别的情感，为什么做这样的梦。
　　江婺已经离开了，他们没有以后。
　　温颂一睁眼便看见温瘾的脸，吓得他身体抖了一下，随即暴怒：“你来干什么？”
　　温瘾没回答这个问题，却问温颂要不要坐起来。
　　温颂：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但周围没有别人，他有点口渴，再加上温瘾这事求于他，他暂时死不了，他便点了点头，说：“我还要喝水。”
　　“医生说不能喝水，爸爸用棉签帮你润润唇好吗？”温瘾声音极其温柔，仿佛将温颂送进戒同所，仿佛他们是无话不谈的父子。
　　但不是这样。
　　温瘾从来都不爱他，连一丝亲情没有，他只想到利益，让他给他创造金钱价值，他就跟谁亲对谁好。
　　“不用了！”温颂动了动身体，手术过后的伤口还未长好，扯扯着痛，冷汗冒了出来，他想看看伤口，可穿得是长袖病号服，他很瘦，病号服显得空荡，衣服领口很大，他低头往里看，半个身体被薄的纱布包着，另外一些疤痕在伤口周围，有些疤痕皮肉增生，跟月球表面一样凹凸不平。
　　那是进戒同所后半年内被打的。
　　温瘾笑了笑，打起感情牌，“小颂啊，爸爸刚让人把那间房转到你名下，房子重新装修了，你不喜欢黑色系的东西吗？爸爸都按照你的喜好做了。”
　　“你有什么目的？”温颂问，想到让他回来的目的他又讽刺地说，“又回来给宋予欢做输血的了？”
　　“什么宋予欢？”温瘾板起脸，想到自己又缓和了脸色，“那是你妹妹。”
　　“关我屁事！”温颂不屑，“都这么多天了她应该早就死了吧！”
　　“你怎么诅咒你妹妹，要不是你联系不上，至于用别人的血吗？”
　　“行，都怪我，全是我的错。
　　你们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你……”温瘾刚想说话，手机就响了，他赶紧去接电话。
　　温颂长长叹了口气，他现在真的身体连风都吹得倒，抽了血，不得变成干尸。他想反抗，首先得有资本，有话语权，有他们必须得到的东西，才能反抗他们，拿捏他们。
　　温瘾过了几分钟才回来，总有推不掉的事，他丢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走了。
　　之后又来了几次，还找营养师帮他搭配食材养好身体，好几次抽血以备不时之需，温颂每次都和温瘾吵架，摔碎了几个杯子，他控制不住脾气。但他看到温瘾就心烦，和他吵，温瘾却表现成好父亲的样子，他更生气了
　　温颂不想抽血，每次都很快吃完然后借口去卫生间把吃得东西全吐出来，连续几次，他的身体熬不住了，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着命。
　　帮他换药的护士都让他不要和父亲吵架，父亲都是为他好。
　　她们哪知道事情的真相，哪知道他的挣扎，她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随大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