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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黑暗是熟悉的。痛也是。
      针剂的寒意刚刚在后颈化开,更深的钝痛便从颅骨内侧缓慢的蔓延开来。脑仁里那些还没凝固的记忆仿佛被碾碎。他知道这种过程—每一次注射都这样,痛,然后忘掉一点东西。上次忘了隔壁间那个总哼歌的男孩的脸,上上次忘了自己被带进来那天的天气。
      但这次,这种感觉格外明显。脖颈如同被攥住一般,空气里甜腻的药味浓得呛人,混着几十个孩子挤在一起散发的汗骚和排泄物的秽气,沉甸甸的压在肺叶上。房间太小了。小到所有的呜咽、颤抖和恐惧都没有散开的路径,只能在这方寸之间来回碰撞,最终形成一种低频的、持续的嗡鸣,挤压着每个人的耳膜。
      “……楚安。”他终于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嘴唇干裂得发痛。
      旁边一直紧靠着他的,细微的呼吸顿了一下。一只冰凉的手摸索过来,没什么力度地覆在他搭在膝头、因忍痛而攥紧的拳头上。她的手指也很瘦,骨头硌人,但指腹有一点粗粝的暖意——那是之前一次“耐受测试”后,她替他擦掉额头上冷汗时,他唯一记得的温度。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像从很干涸的井底飘上来,扁平的,听不出情绪。但覆着他的手,很轻地拍了拍。这是他们之间仅有的、被允许的安慰方式。在连哭泣都会被电击惩戒的这里,一点点皮肤的接触,是确认彼此还活着的唯一信号。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没有光,只有从锈死通风口滤进来的一丝浑浊影子,勉强勾勒出身旁人蜷缩的轮廓。她的侧脸对着他,下巴尖得可怜,睫毛在看不见的气流里细微地颤。他知道她眼睛很好看,但大多数时候,那里面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像被这场漫长的实验提前耗尽了所有属于孩子的神采。只有极偶尔,比如现在,当他痛得控制不住闷哼时,那空茫里才会飞快地掠过一点近乎焦灼的东西,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这次……好像不太一样。”他喘了口气,试图集中正在飞速涣散的注意力。头越来越重,无数模糊的影像——惨白的灯光、滴答的仪器、戴着口罩俯视的眼睛——像坏掉的胶片般在眼前闪回、撕裂。他知道有些东西正被连根拔起。
      “我有点…记不清…”
      后颈的针孔突突地跳着,头痛像潮水,一波比一波更凶地淹上来,卷走意识的碎片。望褚感觉自己在往下沉,身下不是地板,是冰冷的、没有底的虚无。他怕了。不是怕疼,是怕这种“消失”的感觉——怕自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这片黑暗里,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向身旁那点仅有的温度靠了靠。肩膀传来楚安瘦削而坚硬的触感,真实,却同样冰冷。
      “…我们…还能活吗…?”
      楚安没立刻回答。外面的走廊隐约传来急促的、不属于巡视节奏的脚步声,金属门被哐当打开又摔上,有人在用他们听不懂的急促语言吼着什么。空气中开始渗入一丝焦糊的、不祥的气息。
      她只是很轻的握住那只止不住颤抖的手。用同样虚弱的声音很轻的回答着:“不要怕。林涣。”
      “他们要跑了。”楚安的声音依旧很平,但覆在他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她没有松开。
      林涣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凉的手攥了一下,又酸又胀。他忽然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比头疼更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外面猛地传来一声刺破耳膜的尖锐警报!
      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直接扎进这片沉滞的绝望里。紧接着,更多的警报器被拉响,汇成一片催命符般的狂啸。脚步声彻底乱了,奔跑、碰撞、吼叫,还夹杂着金属倾倒和玻璃碎裂的刺耳噪音。孩子们被惊动,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惊恐的啜泣,在拥挤的空间里弥漫开。
      头疼在警报声里达到了顶点,视野开始扭曲、晃动。他听见自己粗重不规律的呼吸,也听见楚安同样压抑的吸气声。外面爆炸了——第一声沉闷得像地底怪兽的咆哮,震得他们身下的地面猛地一跳,灰尘簌簌落满肩头。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巨大的轰鸣粗暴地撕裂空气,吞噬了警报和哭喊,只剩下毁灭的咆哮和建筑物不堪重负的呻吟。
      热浪甚至隔着厚重的墙壁都能隐约感觉到,混着烟尘的呛人气味钻了进来。光,混乱的、闪烁的红光,开始从门缝、从通风口强行挤入这片黑暗,将孩子们惊恐扭曲的脸映照得一明一灭。
      林涣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冰冷的汗浸透了单薄的衣物。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恐惧。是药,是那该死的药剂正在他的血液里沸腾,像无数把烧红的细针,沿着血管扎进他的大脑,肆意搅动、焚烧。他快要抓不住“自己”了。那些构成“林涣”的东西——名字的由来?来这里之前吃过最后一样东西的味道?楚安上次拍他手背是为什么?——都像沙堡一样在潮水般的剧痛和轰鸣中崩解。
      在又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巨响中,他感觉到楚安猛地扑过来,用她瘦小的身体尽可能地挡在他和震动最剧烈的方向之间。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那么细,却在剧烈震颤。
      “林涣!”她的声音终于撕破了平直的伪装,带着一种尖利的、他从未听过的颤抖,刺进他即将被轰鸣淹没的耳膜。
      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反手抓住她冰凉的手腕,指尖深深陷进她的皮肤。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在那片被红光和灰尘模糊的、熟悉的空茫里,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某种近乎绝望的、灼热的东西。
      “你……”爆炸的气浪掀飞了远处什么重物,发出骇人的撞击声,房间在哀鸣。他的声音被彻底碾碎在声浪里,连自己都听不见,但他知道口型还在徒劳地开合,“……名字……”
      一定要记住。就算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为什么疼,忘了这是哪里……至少,要记住这个在最后时刻试图挡住爆炸、眼睛里有火光的女孩,叫什么。
      楚安的嘴唇动了。她的脸在摇晃的光影和落尘中一片惨白。他看到她的口型,很简单的一个词。
      然后,天花板传来令人牙酸的、不祥的断裂声。最大的、最后的一声爆炸,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怒吼,毫无缓冲地炸开。炽烈的白光和排山倒海的冲击波,像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掼碎了这狭窄空间里最后一点空气、声音和意识。
      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触感,包括手腕上那点冰凉的紧握,都在那一刻被绝对的巨响和黑暗彻底吞噬、淹没。
      只剩下虚无。

      傍晚六点过一刻,市局大楼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落日余温的灰色玄武岩,沉沉地压在望褚肩头。他推开厚重的玻璃旋转门,初秋的风立刻卷着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汽油、灰尘、路边摊隐约的油烟——劈头盖脸涌来。比风更冷的是心口那团没处发泄的闷火,烧得他喉咙发干。
      耳朵里还残留着刑侦队长老吴的咆哮,像钝锯子来回拉扯他的神经:“……不要命了?!下次再这么蛮干,趁早给老子滚蛋!” 滚蛋?他能滚去哪儿?这身警服,这片警徽,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勉强能抓住的“身份”。父母的脸在记忆里早已模糊成两团褪色的水渍,怎么没的,自己怎么活下来的,全被七年前那场大火和后续的“治疗”烧成了断断续续的、无法连接的噩梦碎片。他像个拿着错误地图的旅人,一头闯进警队,笨拙又急切地翻找着能指向自己过去的蛛丝马迹,换来的却总是“太激进”、“不合规矩”的训斥。
      他激进吗?望褚不知道。他只知道,每次面对那些藏在数据流和完美不在场证明后面的阴影,他身体里就有种东西在尖锐地鸣响,像生锈的雷达突然捕捉到特定频率。那感觉转瞬即逝,抓不住,却让他寝食难安,非要剖开看看不可。为此踩线、违规、顶撞上司,成了家常便饭。
      夕阳最后的金红色挣扎着涂抹在街道对面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而冷漠的光。下班的车流开始汇聚,尾灯连成一条躁动不安的红色河流,喇叭声此起彼伏。望褚不想立刻钻进地铁站,加入那沙丁鱼罐头般的拥挤。他攥着车钥匙,指尖冰凉,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逆行。
      街景逐渐从规整的办公区向更生活化的区域过渡。便利店的白光冷冰冰的,快餐店的招牌闪烁着油腻的暖黄,药店绿十字亮得扎眼。空气里的味道也变得复杂,饭菜香、水果摊的甜腻、垃圾桶隐约的酸腐……然后,在这片都市丛林混杂的气息里,他捕捉到了一缕异样。
      很淡,却异常清晰。是甜香,但不是工业香精那种腻人的甜,更接近烤熟的坚果混合着奶油被高温催化后的、略带焦糖感的温暖香气。它像一条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穿过喧嚣,准确无误地勾住了望褚。
      他停下脚步,抬头。
      前方几步远,街角凹进去一小块,暖黄色的光从一扇宽阔的玻璃门里流淌出来,不像其他店铺那样张扬,只是安静地铺在门前一小片空地上。那光晕里,竟有一小片盎然绿意和星星点点的色彩——是个精心打理的小花圃。晚香玉细长的花茎挑着白玉般的花苞,绣球团团簇簇,蒙着层蓝紫的雾,还有几丛他叫不上名字的紫色小花,在渐浓的暮色和城市灯光污染里,竟开得有些倔强的安静。花圃边缘摆着几个陶盆,种着薄荷和迷迭香,清冽的草本气息隐隐约约。
      这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近乎奢侈的宁静,让望褚愣了几秒。门楣上挂着一块未上漆的原木牌,手刻的【暮云春树】四字,字体清隽,边角已被岁月磨得温润。
      甜品店?他几乎从不碰这些。可脚步却像被那光、那香、那不合时宜的生机牵着,迈上了两级浅浅的台阶。手指触到冰凉的黄铜门把,轻轻一推。
      “叮铃——”
      头顶的风铃发出清脆又空灵的声响,瞬间隔开了门外的尘世。
      “欢迎光临。”
      声音不高,像温泉水流过卵石,温和地漫过来。
      柜台后站着一个男人,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中段,露出的手腕线条干净,正低头用一块雪白的软布擦拭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蛋糕罩。闻声,他抬起头。
      望褚对上了他的眼睛。
      男人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眼型略长,眼尾天然有一段微微上扬的弧度。此刻,那弧度因为笑容而加深,弯成两道名副其实的月牙。笑意从眼角漫开,细密的笑纹舒展,眸子里漾着柜台暖灯投射进去的碎光,亮晶晶的,乍看之下,仿佛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热切。
      但望褚心头那根因为常年身处警惕状态而异常敏感的神经,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这笑容……太标准,太无懈可击,像经过无数次练习后呈现出的、最完美的社交面具。亲切,却隔着一段精确计算过的、无法跨越的距离。
      “先生第一次来?外面起风了,进来暖暖。”男人放下蛋糕罩,动作流畅自然,双手松松撑在光洁的深色木质台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是一个既显得专注又不会给人压迫感的姿态。“我是闻澈。今天刚烤了肉桂卷,还有新熬的栗子酱做的蒙布朗,要尝尝吗?”
      他的声音、姿态、甚至推荐商品的语气,都挑不出毛病。望褚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滑向他身后。店面比从外面看显得稍深,但异常整洁,甚至到了某种苛刻的程度。多宝阁上的陶瓷摆件,角度一致,釉面光洁如新;靠墙的几张深绿色丝绒座椅,绒面朝着同一方向;连垂挂的绿萝,每一片叶子都翠绿油亮,不见半点枯黄或灰尘。空气里除了愈发浓郁的甜香和隐约花香,似乎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类似医院或实验室的洁净气息,但瞬间就被暖融融的黄油和糖的味道覆盖了。
      “随便。”望褚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他没什么食欲,只是这方空间诡异的宁静,像柔软的茧,暂时裹住了他满身的刺和闷气。
      “那就栗子蒙布朗吧,不太甜。配一壶大吉岭?二茬的,香气正足,适合搭配坚果风味的甜点。”闻澈依旧笑着,那双弯弯的眼睛似乎能洞悉客人最隐蔽的疲惫。他转身取蛋糕,系缎带,动作优雅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那边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街景,不介意的话,我帮您把茶端过去?”
      望褚点点头,走向他指的位置。坐下时,他才发现,这看似随意的座位,视角堪称绝佳。擦得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宛如一个巨大的取景框,将斜对面的便利店入口、十字路口一侧的人行道、甚至更远处一段车流稀疏的支路,都清晰囊括其中。是无心插柳,还是有意为之的职业病?望褚捏了捏眉心,再次告诫自己别太敏感。
      店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钢琴曲,音量恰到好处,既营造了氛围,又确保低声交谈不会被听见。除了他,只有最里侧一对头挨着头看手机的情侣,偶尔发出极轻的笑语。
      闻澈端来茶具。白瓷壶,同款杯碟,边缘有一圈细细的金线。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清越悦耳。“请慢用。”他放下托盘,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很自然地倚在旁边一张高脚凳的椅背上,姿态松弛,仿佛只是忙碌间隙稍作休息,顺便与唯一的客人闲聊两句。“看您从那边过来,”他目光微抬,示意市局方向,笑容里多了点恰到好处的、属于小商贩对潜在稳定客户的殷切,“是在那边上班?真是辛苦。”
      望褚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瞬间他眼中的审视。“嗯。”他啜饮一口,茶汤顺滑,香气馥郁,带着果蜜般的甜润尾韵,确实能抚慰紧绷的神经。
      “那地方啊,”闻澈像是没察觉他的简略,自顾自感慨,目光投向窗外渐浓的夜色,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规矩多,责任重。有时候明明觉得……路就在那里,却总有看不见的墙挡着。”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望褚,弯弯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理解般的微光,语气更轻缓了些,“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做点认为对的事,不容易。不过,有这份心,总是好的。哪怕……过程难免磕碰。”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精准投掷的小石子,在望褚心湖那片压抑的怒海上,激起了沉闷的涟漪。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是巧合?还是……他再次看向闻澈。对方脸上依然是那副无可挑剔的、令人放松警惕的温和笑容,眼神清澈,仿佛刚才那句意有所指的话,真的只是随口感慨。
      也许真是自己多心了。一个甜品店老板,能知道什么?
      “谢谢。”望褚低声说,叉起一小块蛋糕。细腻的栗子茸在口中化开,醇厚微苦,与茶香奇异地交融,竟让他翻腾的胃和心绪都稍稍平复。
      “不客气。”闻澈直起身,指尖在椅背上轻轻点了两下,转身回到柜台后。他没有继续擦拭,而是拿起一个细长的铜质喷壶,开始给窗台内沿的几盆蕨类植物喷水。细密的水雾在灯光下形成小小的彩虹,叶片愈发青翠欲滴。“生活有时候就像打理这些花花草草,”他背对着望褚,声音不高,像在自言自语,“看着平静,底下根须怎么盘绕,土壤是肥是瘠,只有自己知道。但展露出来的部分,总得是鲜活的、能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舒心的,对吧?”
      望褚默默吃着蛋糕,没有接话。店里的安宁,陌生人偶然却精准的“理解”,热茶甜点的抚慰,这一切都像一张过分舒适的网,让他生出一种危险的懈怠感。他强迫自己重新观察。
      闻澈喷完水,将喷壶放回原处——一个固定在墙面的铜架,分毫不差。他走到柜台另一端,似乎调整了一下那台复古造型收音机的旋钮。音乐声略低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音乐完全掩盖的电流滋滋声,从收音机方向传来,间或夹杂着一两个短促的、类似无线电静噪后蹦出的数字音节:“……七……拐……”
      声音小到几乎不存在。
      但望褚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那不是普通广播杂音!那腔调,那节奏……他曾在技术科偶然听到过,是警方内部某些非标准、用于简易隐蔽通讯的代码变体!
      他猛地看向闻澈。
      闻澈背对着他,正用那块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咖啡杯。他的肩膀线条放松,没有任何异样。只是,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指尖,在深色裤缝上,几不可察地、极有规律地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间隔均匀,力度一致。
      是回应?还是无意识的动作?
      望褚感到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冲散了茶点的暖意。先前的所有怀疑和异样感,此刻拧成了一股尖锐的警报,在他脑子里尖啸。过于完美的店铺,过于理想的观察视角,店主过于从容淡定的气质,此刻这诡异的“杂音”和“叩击”……
      他放下银叉,与瓷盘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
      闻澈几乎同时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微笑,眼神关切:“茶凉了?需要给您换一壶热的吗?”他的目光坦然扫过望褚的脸,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何突然停下。
      望褚喉咙发干,他紧紧盯着闻澈的眼睛,试图从那弯弯的笑意底下,挖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没有。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只有真诚的询问。
      是演技登峰造极,还是自己真的因为挨骂和长期的精神压力产生了妄想?
      “……不用。”望褚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僵硬,“多少钱?”
      “四十八。”闻澈报出数字,拿出付款码,动作流畅自然,“承蒙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望褚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扫码付了款,拿起那个系着墨绿缎带的纸盒。纸盒精致,却莫名有些烫手。他走向门口,风铃再次因他的动作而清脆作响。
      推开门,夜晚微凉的风立刻包裹了他,带着城市熟悉的浑浊味道,却让他有种重回人间的恍惚感。他忍不住在踏出去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闻澈站在柜台后,暖黄的灯光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边。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惯常的微笑,安静,专注。而他身后多宝阁上一个光滑的钧瓷摆件,弧形的釉面,正将窗外街景的某一角——似乎是斜对面便利店旁边那条昏暗小巷的巷口——微妙地扭曲、折射,形成一个倒置的、缩小的影像。
      望褚猛地收回视线,一步跨出“暮云春树”。
      玻璃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将那一片暖黄、甜香和诡异的宁静关在了里面。街上的噪音瞬间放大,冲击着耳膜。他站在人行道上,手里拎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精致甜点,望着眼前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熟悉街道,却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切的陌生和寒意。
      那家店,那个叫闻澈的男人,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的,却不知是涟漪,还是漩涡。
      而在“暮云春树”明亮的橱窗后,闻澈按灭了手机屏幕。屏幕上最后显示的,是一条解码后的简短信息。他走到窗边,窗帘半掩,目光透过洁净的玻璃,追随着那个迅速融入人群、显得有些紧绷的年轻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街角。
      闻澈脸上惯常的笑容淡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总是弯着的眼睛微微眯起,眸光深沉,里面没有了蜂蜜般的温润光泽,只剩下冰冷的评估、复杂的思量,以及一丝极其幽微的、难以辨别的情绪。
      他抬手,关掉了音响。爵士乐戛然而止,店里只剩下制冷柜低沉的嗡鸣。他拿起喷壶,继续给那株晚香玉喷水,水珠滚过洁白的花瓣,欲坠不坠。
      “望褚……”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品尝着某个既定的答案,又像是掂量着一枚不确定的棋子。
      窗玻璃上,映出他清晰却疏离的倒影,与身后满室精心构筑的、甜美安宁的假象,重叠在一起,真假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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