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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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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响古箐保护站。海拔约 2600米 - 3200米,云雾缭绕,天气骤变。
几栋结实的平房和二层小楼,漆成不起眼的绿色,嵌在墨绿色的冷杉林边缘。院子栅栏上,晾晒着迷彩服和沾满泥泞的登山靴。屋顶的卫星天线歪斜着指向天空。
江野遥从挂着厚厚门帘的屋子里走出来,穿着沾有树汁的抓绒衣,头发随意扎起,正低头检查相机存储卡。她的眼神锐利而专注,指尖划过屏幕上几张滇金丝猴在雾中若隐若现的影像——还不够,远远不够。她已在此驻守三周,追踪拍摄这群高山精灵,但持续的异常天气让猴群行踪成谜,最佳拍摄窗口正随着每一片落下的雪花迅速关闭。
焦灼感如冰冷的藤蔓缠上心头。
就在这时,屋里那台连接着野外红外相机的旧电脑,突然发出短促的“滴滴”声。负责监控的年轻护林员扎西凑过去,随即低呼:“江老师,7号点拍到了……不是猴子!”
江野遥几步跨到屏幕前。模糊的实时回传画面里,是三个蜷缩在巨石边的人影,风雪几乎要将他们吞没。其中一个姿势明显不对。
几乎是同时,扎西腰间的对讲机也响起了站长格桑急促的声音,夹杂着风雪杂音:“……确认,二号沟上游有迷路者……至少一人受伤……需要紧急救援!”
地点吻合,情况危急。
站长格桑立刻扑到贴在墙上的手绘等高线地图前,粗糙的手指划过:“二号沟上游……这个天气,他们撑不过三小时。”
几乎在同一秒,站在监控屏幕前的江野遥转过了身。屏幕上,方才自动回传的触发图像清晰地显示:三个蜷缩在巨石边的人影,其中一人姿势明显异常。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其中那个穿着亮色冲锋衣、即便狼狈仍能看出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气质的男人侧脸。
心脏像被冰冷的铁钳攥住,又猛地被扔进沸水。十五年的时光轰然倒塌。
“我去。”她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更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
格桑抬头看她,眉头紧锁:“江老师,风太大,路线复杂。让阿鲁带两个人……”
“我熟悉那片区域的每一个红外相机点位。”江野遥打断他,语速快而清晰,是长期野外工作养成的汇报习惯,“上周为了追猴群,我刚从那条兽径往返过三次。他们触发的是我编号7的相机,我知道最近的安全路径。而且,”她顿了顿,压下喉咙里的异样,“我的急救证没过期,背包里有现成的救援装备。”
理由无懈可击。格桑只犹豫了两秒,便重重点头:“阿鲁,你陪江老师去,背大包。我再叫扎西从侧面接应。保持频道畅通,每隔十分钟必须呼叫一次!”
出发前的三十秒,是效率的极致体现。江野遥冲回自己临时的“装备角”,那里像一个小型军火库。她没有丝毫慌乱,手指在物品间快速移动:强光手电、备用电池、保温急救毯、高热量凝胶、便携氧气罐、绳索、急救包……她甚至没忘抓起自己那台用防水布包好的主力相机——万一路上遇到猴群,或者……记录下救援过程,这都是她的职业本能。
阿鲁已经准备好了更大的背包和冰镐。格桑站长将一部更抗冻的军用对讲机塞给她,深深看她一眼:“平安回来,江老师。山神保佑。”
“放心。”她扣上头盔,拉紧面罩,只露出那双此刻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那里有职业性的冷静,有对自然暴虐的尊重,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必须亲自前往的迫切。
救援路上,风雪是唯一的敌人。阿鲁在前方用冰镐探路、破开深雪,他像一头年轻的牦牛,沉默而有力。江野遥紧随其后,她的步伐不如阿鲁蛮横,却更精准、更节省体力,每一步都踩在相对坚实的落脚点上。她不断核对GPS和脑海中的地图,并通过对讲机与格桑站长及另一路的扎西保持三角定位。
“江老师,你认得真准!”在一次短暂歇息时,阿鲁喘着气,指着前方隐约的巨石轮廓,佩服地说。按照他的经验,在这种天气下找到特定地点至少要慢上一倍。
江野遥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当然认得准。那个红外相机的位置,是她花了三个下午,根据金丝猴晨间活动的路线精心布设的。她没想过,第一次真正“捕获”到的重大画面,会是这个人。
接近目标时,风势稍减,但暮色更沉。
“在那里!”
江野遥的手电光柱随即扫了过去,如同利剑劈开混沌的灰暗。光圈依次掠过三人:痛苦蜷缩的年轻伤者,瑟瑟发抖、面色绝望的老向导,最后,定格在那张她魂牵梦绕又怨恨交织的脸上——陈界衡。他正抬头望来,脸上混杂着冻僵的麻木、绝处逢生的震动,以及全然陌生的、看向救援者的感激与茫然。
光停留在他脸上的时间,比扫描另外两人长了也许半秒。仅仅半秒,足够她看清他眼中那份彻底的“不认识”。冰碴子混着某种尖锐的痛楚,狠狠扎进心脏。
……
起初只是林间呼啸,很快便演变成一种持续的、压倒一切的怒吼,裹挟着冰粒和雪片,抽打在没有遮挡的岩石和冷杉上。能见度在几分钟内从百米降到不足十米,墨绿的森林褪成一片狂暴的、旋转的灰白。
“陈总……我们、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助理小周的声音带着颤抖,他靠在一块巨石上,右脚踝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冷汗。他的“专业”登山鞋在湿滑的苔石上毫无用处。
向导老和蹲在一旁,用傈僳语低声咒骂着,徒劳地反复按着那台老式对讲机的通话键,里面只传来刺耳的电流噪音和偶尔几句模糊破碎的藏语——那是山下保护站其他方向的通讯,与他们无关。他花白的眉毛和胡茬上结了一层冰霜。
“没有信号。”陈界衡第五次举起自己的卫星电话,屏幕上的“无服务”图标冷酷而稳定。他昂贵的、号称能抵御极寒的冲锋衣,此刻正清晰地传来湿冷的寒意,从领口、袖口钻入。他环顾四周,刚才还依稀可辨的、老和所说的“兽径”已彻底消失,只剩下四面涌来的、一模一样的雪幕。
他们挤在巨石背风处。陈界衡拿出保温毯裹住小周,又试图用身体为他遮挡一些风雪。老和则忙着清理一小块地面,用打火石和随身携带的、浸了油的棉絮,试图生起一堆火。然而湿气太重,每一次微弱的火苗刚窜起,就被风雪狠狠掐灭。
“不行……这风,这柴……”老和摇着头,汉语说得磕绊,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不该有的茫然。他熟悉这里的兽踪和蘑菇,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超出了他经验的范围。
陈界衡看着自己那双一尘不染、只为在城市展厅行走的登山靴,此刻深深陷在冰冷的泥雪里。他想起自己此行的“采风计划”:拍摄地貌、感受“原始能量”、与当地村民“质朴交谈”……笔记本还放在防水包里,里面画着流畅的曲线和“天人合一”的设计概念。而现在,这些概念在真实的、充满恶意的自然面前,显得如此轻薄可笑,如同被风瞬间撕裂的纸张。陈界衡强迫自己思考。他清点物资:几块压缩饼干、半壶温水、一个急救包(里面没有应对严重失温的装备)、还有他那个装着相机和素描本的防水包——在这里毫无用处。
寒冷开始有了牙齿,一点点啃噬着理智和体力。小周的脸色从苍白转向青灰,疼痛和失温让他开始无意识地啜泣。老和不再尝试生火,而是沉默地将自己带着膻味的旧棉袄裹得更紧,眼神望着风雪来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山神,又像是在呼唤遥远的家人。
真正的恐惧,并非源于未知的危险,而是源于对自己“无用”的清晰认知。他擅长在图纸上构建完美空间,擅长在会议室里说服投资人,擅长用灯光和材质营造氛围。但在这里,他无法造出一堵挡风的墙,无法点燃一堆救命的火,甚至无法判断哪个方向走五米不会坠下悬崖。
“陈总……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小周带着哭腔问。
“别胡说。”陈界衡呵斥,声音却干涩无力。他看向老和,向导避开了他的目光。这个沉默的回避,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悸。连扎根在这片土地的向导都失去了方向,他们这些外来者,又算什么?
时间在寒冷和恐惧中被拉长、扭曲。天色逐渐暗沉,从灰白转向一种不祥的铅灰色。陈界衡感到自己的指尖和脚趾开始麻木,思维也变得黏滞。他开始出现幻觉,仿佛听到远处有铃声,是山民的牛铃吗?,又仿佛看到雪幕后有影子晃动,是野兽?还是……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某种可怕结局时——
啪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淹没的脆响,从侧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
老和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他几乎是匍匐着爬过去,在积雪覆盖的灌木下,摸索着,然后掏出一个约手掌大小、伪装成树皮颜色的方盒装置。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正在微弱而稳定地闪烁。
“这是……红外相机?”陈界衡认了出来,他在一些纪录片里见过。
老和用力点头,指着相机对准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和对讲机,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手势解释:“猴子……看猴子的……拍到了我们……站里……能看到!”
一瞬间,陈界衡明白了。他们误入了保护区布设的野生动物监测范围,触发了自动拍摄的红外相机。保护站的人,有可能在监控屏幕上看到这几张不该出现的、人类遇险的照片。
希望,以一种极其微渺、完全被动的方式,降临了。他们无法呼救,但他们的困境,可能已被某个冰冷的镜头“看见”。
接下来的等待,变成了对“可能被看见”的煎熬期盼。每一分钟都像在冰水中浸泡。小周已经半昏迷,老和也蜷缩起来保存体力。
陈界衡紧紧盯着红外相机那点微弱的红光,仿佛它是连接文明世界的唯一通道。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深。他开始不可抑制地想起温暖的东西:工作室里恒温的空调,咖啡机蒸汽的声音,光滑的绘图板……还有更久远的、模糊的童年片段,老房子里炭火盆的气味……
他听到了!
不是风声,不是幻觉。是踩碎积雪坚定而快速的脚步声。
……
一道手电的光柱,刺破浓重的暮色与雪雾,如同利剑般划了过来。江野遥强迫自己移开光束,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因寒冷和刻意压制而显得格外冷硬、专业,用的是保护站常用的简洁指令:
“阿鲁,检查伤员,固定伤腿。老爷子,还能不能走?”她先指向小周,再看向老和,最后,光束才回到陈界衡身上,公事公办地问,“你呢?有没有冻伤?能不能自己行动?”
陈界衡在刺眼的光晕后,勉强看清走来的是两个人。为首的装备专业到极致,动作干脆利落,根本无暇细看面容,只觉一股强大的、令人心安的专业气场扑面而来。他忙不迭地回答:“我……我可以走!谢谢!太感谢了!”声音嘶哑,是冻的,也是激动。
江野遥不再看他,迅速蹲下协助阿鲁用夹板固定小周的脚踝,并给他裹上额外的保温毯,喂了一点热糖水。整个过程中,她能感觉到陈界衡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那目光里有劫后余生的依赖,有对专业能力的敬畏,或许还有一丝城市人对这种野外生存能力的惊奇。
唯独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诧,或哪怕一丝一毫熟稔的探寻。
“准备转移。阿鲁,你主要扶伤员。老爷子,你跟紧我。”她迅速分配任务,然后将一个备用的头灯递给陈界衡,“你,跟着阿鲁的灯光,走中间。任何不适,立刻出声。”
她的指令清晰、冷静,没有任何多余情绪,完全是一个熟练救援指挥者的模样。只有在将头灯递过去,两人的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不可避免地短暂接触时,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那么一刹那。
而陈界衡,在接过头灯、连声道谢时,近距离看到了她面罩上方的那双眼睛。很亮,像雪地里的寒星,带着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深邃和……一丝极快的、被掩饰过去的别样情绪?他来不及细想,求生和配合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返程比来时更艰难,因为要照顾伤员。江野遥在前方引路,不时停下等待,用手电指示安全落脚点。风雪中,她的背影挺拔、稳定,是这支小小队伍在黑暗混沌中唯一确信的坐标。
陈界衡跟随着,每一步都踩在她或阿鲁开辟的脚印里。身体的寒冷逐渐被运动的微热和获救的庆幸驱散,但另一种更微妙的感觉开始浮现:这个走在前面的、沉默而可靠的女救援者,给他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不是面容,而是某种更抽象的气质,或者……一种遥远模糊的印象?但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凛冽的风雪和身体的疲惫吹散了。
他只是在心里再次确认:这是一个非常、非常专业且厉害的人。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感谢。
而他不知道的是,走在前面的江野遥,面罩下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得发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不仅仅是因为空气,更因为身后那全然陌生的、感激的目光。
他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却又隔着十五年的风雪和遗忘,远在天涯。十五年的时光和距离,在这一瞬间被暴风雪压缩。那个记忆里清晰又模糊的脸,与眼前这个狼狈脆弱的英俊男人重叠。
世界安静得只剩风雪声,和她内心巨大的轰鸣。
保护站的灯光终于在下方山谷中隐约可见,像黑暗海面上温暖的灯塔。救援接近尾声,但属于他们两人的、真正的暴风雪,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