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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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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站内,风雪围困。
她熟练地处理伤员,检查装备,与护林员用方言快速交流天气和路线。
炉火在铁皮炉膛里毕剥作响,试图驱散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无孔不入的寒意。陈界衡裹着站里提供的、带着皂荚气味的旧棉被,身体逐渐回暖,理智和属于都市社会的社交本能也开始复苏。
他看向对面那个救了他的女人。她已脱去厚重的外层冲锋衣,只穿着那件沾有斑驳痕迹的抓绒衣,正就着炉火的光,用一把小刷子仔细清理相机镜头卡口里的雪粒。侧脸沉静,动作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这次……真的非常感谢。”陈界衡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已恢复了惯常的清晰与得体。他稍微坐直,尽管姿态仍有些狼狈,但属于“陈界衡设计师”的那部分自我已然归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叫陈界衡,来自上海,是一名室内设计师。”他边说,边从怀中内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钛合金名片夹——居然还没在风雪中完全湿透——抽出一张,微微倾身,隔着炉火递了过去。
名片质地厚实,边缘烫着暗金色的工作室logo,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低调而考究。
江野遥清理镜头的动作顿住了。她抬眸,目光先落在递来的名片上,然后,极其缓慢地,沿着那只递出名片的、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陈界衡的脸上。炉火的光在他轮廓上跳跃,那张脸褪去了雪中的青白与惊惶,显露出属于成熟男性的清晰线条,以及……一种全然陌生的、客套而感激的神情。
火光也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深潭被投石惊扰,无数难以辨认的情绪在水下翻涌了一瞬,又迅速被冰层覆盖。她看了他大约两秒钟——这两秒在噼啪的炉火声中显得无比漫长——然后,伸出沾着一点点雪水的手指,接过了那张名片。
她没有低头去看名片上的头衔和联系方式,而是依旧看着他的眼睛,用那种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说:“江野遥。摄影师。”
然后,就在陈界衡以为她会将名片收好,或者至少礼貌性地看一眼时,她却手指一翻,将那张设计精良、代表着他职业身份与社会坐标的卡片,随手垫在了火炉旁一个有点歪斜的、搪瓷掉了几块的旧杯子底下。
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挪动了一下手边最近、最合适的“垫片”。
陈界衡脸上的得体微笑,瞬间凝固了。一丝尴尬和错愕,无声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待。他的名片,在城市的任何场合,都代表着一种社交契约的开端,一种身份的确认与尊重。而此刻,它成了一块……杯垫?
他轻咳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打破这种令他无所适从的沉默,找回一点点话语的主动权。或许,聊聊彼此的专业,能拉近距离?
“江摄影师是来这里创作?”他尝试着开启话题,目光扫过她手边那些昂贵的器材,“这里的风光……确实震撼,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他顿了顿,找到了更契合自己身份的切入点,“不瞒你说,我这次进山,除了个人采风,也是为我们工作室一个新项目寻找灵感。那是一个探讨‘荒野’与‘文明’如何共生的设计课题。”
炉火映照下,他的神色重新变得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宣讲方案时的神采。
“我们想尝试的,不是对抗或征服,而是一种‘融入’。”他比划着,试图将理念具象化,“核心是 ‘保留原始感’ ——最大限度地利用原有地貌,让建筑仿佛是从这片土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同时,在内部 ‘引入现代舒适’ 和不可见的智能系统,让体验者能在绝对的静谧和便捷中,深度感受自然,从而真正理解生态保护的价值。我们称之为‘无痕的奢华’,或者说,用设计为保护赋能……”
他的语调平稳,用词精准,勾勒出一个看似完美、可持续且充满人文关怀的蓝图。这是他在无数项目汇报中打磨过的逻辑,也是他深信不疑的设计哲学。
江野遥一直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手里的刷子停了下来。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炉火,或者更远的地方。直到他告一段落,带着一丝寻求认同或至少是探讨意味看向她时,她才有了动作。
陈界衡便接着说下去,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那种都市精英俯瞰项目时的笃定:“当然,在保留原始肌理的同时,我们也要引入现代舒适和可持续科技。这是一种反向的赋能,用设计的力量,让更多人愿意留下来,深入体验,从而真正理解保护的意义。”
他说完了,房间里一时只有炉火声和老向导轻轻的咳嗽。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陈界衡。那目光太清澈,仿佛能穿透一切华丽的辞藻。
“陈先生,”她开口,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没什么温度,“你刚才说,用当地的石头和木头?”
“是的,就地取材,减少运输痕迹,也是对本土文化的尊重。”陈界衡点头。
“你知道这里一株碗口粗的冷杉要长多少年吗?”她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陈界衡一怔:“这个……”
“不低于七十年。”江野遥自己回答了,“你概念里‘就地取材’的木头,可能是某只金丝猴习惯了栖息的树,是某种苔藓和昆虫繁衍了数十代的家园。你眼中‘原始的肌理’,是一个花了千万年才形成、至今仍在微妙平衡中的生命网络。”
她拿起炉子上的搪瓷杯,喝了口水,继续道:“你说引入现代舒适,让更多人留下来体验。可你想过吗,陈先生,你设计的管道、电缆、哪怕是最隐蔽的光源,对于夜晚活动的林麝、对于依靠星光导航的鸟类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无可遁形的干扰,是家园边永不熄灭的陌生光晕。”
陈界衡脸上的从容有些挂不住了,他试图解释:“我们可以严格控制光污染,采用最高标准的生态干扰最小化设计……”
“最小化,不代表不存在。”江野遥打断他,目光落回跳跃的炉火,声音低了些,却更清晰,“你脚下踩的这片苔原,长得这么厚,需要三百年。你的一个‘融入’概念,你建筑的五十年的使用寿命,能等它三百年吗?还是说,在你看来,这种‘缓慢’本身,就是需要被‘设计’和‘改善’的对象?”
她的话像冰锥,刺穿了陈界衡用专业术语构建的、看似完美的理想主义泡泡。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无从辩驳。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设计”——不是空间的美学与人体的舒适,而是对其他生命近乎永恒的、细微的剥夺。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雪拍打窗户的声音,仿佛在应和着她那句关于“三百年”的诘问。
她的视线,落在他搭在膝盖上、那件湿透后显得格外皱巴的顶级品牌冲锋衣的肘部。然后,她伸出手指,隔空虚点了一下那个部位一道特定的、为了活动灵活而设计的立体拼接缝线。
“在这里,”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他话语织就的华丽锦缎,“这个缝线的位置和走向,在长时间负重攀登和潮湿环境下,会最先积累疲劳。不出三次这样的恶劣天气行进,雨水就会从缝线压胶的细微开裂处渗进去。”
她抬起眼,重新看向他,那双被炉火照亮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基于事实的平静。
“你所说的‘原始感’和‘现代舒适’,在真正的荒野面前,首先得通过这条缝线的考验。设计如果连一件衣服最基本的‘保护’功能都考虑不全,谈论为更大的生态系统‘赋能’,会不会有点……”她略微停顿,似乎在想一个最不伤人的词,最后只是轻轻吐出两个字,“……遥远?”
陈界衡完全愣住了。他所有关于设计哲学、生态理念的阐述,所有精心构建的语汇,在她这轻飘飘的、指向一处具体缝线缺陷的几句话面前,突然变得……轻浮而空洞。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肘处,那里似乎真的比其他地方更冷、更湿硬一些。
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落差,混合着被直指核心的狼狈,席卷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或解释,在对方那基于无数个“三次恶劣天气行进”经验得出的结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顿了顿,看向江野遥,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认同。但她只是停下了擦拭,将镜头对着光检查,侧脸被炉火映得明暗不定,看不出情绪。
过了许久,陈界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郑重:“受教了,江摄影师。我……确实想得不够周全。”江野遥已经低下头,继续擦拭她的镜头,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和“今天雪很大”一样简单的事实。而陈界衡的名片,依旧稳稳地垫在那个旧搪瓷杯下,杯底残留的水渍,正慢慢晕开名片上烫金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