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动线》述白川

5、第 5 章

　　下山的路颠簸而漫长，但只是第一段。破旧的越野车将他们送到迪庆香格里拉机场时，陈界衡有种从一部粗粝的纪录片，陡然切入广告片的错觉。机场不大，熙攘的人群穿着各色冲锋衣或民族服饰，电子屏上滚动着通往昆明、成都、拉萨的航班信息。现代文明的声响和秩序，开始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上来。
　　他先安置小周直接入院治疗。然后，自己买了由昆明转机飞往上海的机票。
　　在飞往昆明的短途航班上，他靠着舷窗。下方是连绵不绝的、皱褶深刻的横断山脉，云海在峰峦间流淌，偶尔露出雪顶，犹如神祇偶然睁开的眼。仅仅几小时前，他还身陷其中一片褶皱里，生死未卜。此刻却在万米高空，安全、干燥，喝着空乘递来的温热咖啡。这种物理上的抽离，加剧了心理上的悬浮感。
　　昆明转机，有近两个小时的等候。长水机场巨大、明亮、人流如织，是世界通往云南、云南通往世界的枢纽。他坐在星巴克角落，笔记本电脑打开，连上机场Wi-Fi，邮箱和微信的工作信息如同开闸洪水般涌出。他强迫自己开始处理，回复“已平安，细节回沪详谈”，审阅设计图纸的修改意见，确认下周的会议日程。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清脆规律的嗒嗒声，这声音让他感到些许镇定，仿佛在重新抓握自己人生的缰绳。
　　但当他点开同事发来的、那个“生态度假村”概念的最新效果图时——精致的木屋仿佛从林间生长出来，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虚构的湖光山色——他的动作停住了。屏幕上完美无瑕的渲染，与记忆中保护站粗糙的木桌、跳跃的炉火、那张布满真实自然痕迹的手绘地图，形成了尖锐到刺眼的对比。效果图里每一处“浑然天成”的细节，此刻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某种一厢情愿的想象。
　　突然浮现出保护站那简陋却温暖的炉火，那张布满生命痕迹的手绘地图，那个女人平静地说“这里，缝线会先开裂”时清晰的下颌线，以及那句关于“三百年苔原”的诘问。
　　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割裂感击中了他。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自己工作室刚刚发出的、为某个高端民宿项目设计的概念图：原生石材的墙面，巨大的观景落地窗，无缝融入自然的流线型屋顶……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精心计算过的“原始”与“奢华”。评论区和业内媒体一片赞誉，称其“重新定义了生态度假美学”。
　　昨天之前，他也会为这样的作品和评价感到满意。这是他的专业，他的成就。
　　但现在，他盯着那张渲染得美轮美奂的图片，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这些“原生石材”从何而来？运输它们需要多少能耗？那片巨大的玻璃，在夜晚会映出怎样的光晕，对周围的飞蛾和夜行动物意味着什么？那些完美流畅的线条，在真实的、瞬息万变的山地气候和地质活动中，真的能如效果图般永恒稳固吗？还是说，也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缝线”处，率先开裂？
　　他猛地按熄了手机屏幕，像被烫到一样。
　　飞往上海的航班是宽体客机，平稳地巡航在平流层。窗外是纯粹的、永恒的蓝。空姐送来晚餐，他味同嚼蜡。困意袭来，但他闭上眼，脑海却异常清晰：是风雪呼啸中那点红外相机的红光，是手电光束后那个模糊却坚定的轮廓，是炉火旁她指尖虚点自己手肘缝线时平静的语调，是地图前那句“……忘了自己从哪出发”在空旷房间里的回响。
　　还有那张名片。垫在旧搪瓷杯下，边缘被水渍晕开。
　　嗡——
　　飞机轮子接触浦东机场跑道，发出沉重而真实的摩擦声。
　　上海
　　熟悉的、略带潮湿的空气，即使是在廊桥内也能感受到。巨大的机场，指示牌清晰冰冷，人流朝着各自的目标高效移动。他开机，立刻有司机打来电话，告知停车位置。一切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是他多年来用高额成本和严格管理构建出的“效率舒适圈”。
　　坐进等候的奔驰轿车，真皮座椅柔软贴合，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氛，隔音极好，将机场的喧嚣彻底屏蔽。司机恭敬地问：“陈总，直接回公寓吗？”
　　“嗯。”他应了一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车子驶上机场高速，窗外是上海璀璨的、无边无际的都市夜景。东方明珠、环球金融中心……这些地标性建筑的光影流转，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财富与野心。这是他奋斗、生活、并取得成功的地方。每一盏灯背后，似乎都有一个如同他之前那个度假村项目般的梦想，在被设计、被融资、被建造。
　　他应该感到安心，甚至自豪。
　　但当他看到高架边某个新楼盘广告牌上，那似曾相识的“秘境栖居，返璞归真” slogan 时，胃部却传来一阵轻微的抽搐。那标语用的字体，甚至和他工作室某个项目的提案有几分相像。
　　他移开视线，望向车窗外飞速流过的、千篇一律的城市绿化带。修剪整齐的树木，在景观照明下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舞台剧般的绿色。
　　忽然，他对司机说：“先不回家。去淮海西路的那家‘方所’书店。”他需要去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缓冲这种剧烈“场景切换”带来的眩晕感的地方。那个书店的设计风格他欣赏，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庞大的书墙，能提供一种知识体系的、沉默的包裹。
　　在书店，他避开了建筑设计区，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自然地理和摄影类的书架前。当他抱着《逝去的冰川》、《森林如何思考》、《中国兽类野外手册》这些与他日常毫不相干的书去结账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
　　重新坐回车里，抱着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香的书袋，他看着窗外最终抵达的、自己那栋位于核心地段、拥有无敌江景的公寓大楼。玻璃幕墙光洁如镜，映照着城市的灯火，也映照出他此刻略显恍惚的脸。
　　电梯平稳无声地上升，直达顶层。指纹锁解开，门悄无声息地滑开。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光线柔和。屋里是他亲自设计的极简风格，每一处线条、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收纳空间都经过深思熟虑，干净、空旷、寂静，像一座精美的现代主义博物馆。
　　他放下行李和书袋，没有开大灯，径直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黄浦江蜿蜒，外滩建筑群灯火辉煌，这是一幅价值亿万的动态画卷，是他社会身份的壮丽背景板。
　　然而，此刻占据他脑海的，却是另一幅画面：雪后初霁的山谷，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和融雪滴落的声音。一间简陋屋子里，炉火噼啪，一个女子站在巨大的手绘地图前，指尖点着某个遥远的小点，说着关于“迷失”的话。
　　他成功了，他回到了他世界的中心。
　　但为什么，他感觉像是把一部分魂，遗落在了那片海拔三千五百米、风雪弥漫的大山里？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室内亮起，是助理发来的明日行程确认。满满当当，会议、洽谈、工地视察……属于“陈界衡设计师”的日常，将毫不犹豫地重新碾轧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转身，没有去看那璀璨的江景，而是走到书桌前，打开了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桌面一角。他将新买的那几本书，从袋子里拿出来，没有立刻翻阅，只是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在一堆建筑年鉴和材料样本旁边。
　　截然不同的世界，并置在了同一张桌面上。
　　就像某些东西，已经并置在了他的生命里。回归，并非复原，而是携带了不可磨灭的“他者”印记的，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