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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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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压积雪的吱嘎声终于消失在盘山道尽头,连同那辆载着陈界衡的破旧越野车,以及车里那个她等了十五年、又亲手送走的背影。
保护站前一时空寂。雪后初霁的阳光有些刺眼,将屋檐下冰凌照得晶莹剔透,也将昨夜和今晨的一切痕迹——纷乱的脚印、车辙、救援装备散落的印记——都清晰地拓印在洁白松软的雪地上,像一部刚刚上演完高潮、却留下无尽回味的默剧。
江野遥没有立刻转身回去。她就站在站前那块被踩得泥泞的空地边缘,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山风拂起她额前几缕碎发,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站里其他人已经各自散去,格桑站长去检修发电机,扎西在收拾救援工具,只有那只叫“大黑”的护林犬踱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裤腿,发出呜呜的低鸣。
她抬手,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大黑毛茸茸的脑袋,动作算不上温柔,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还在这里,在这个她熟悉并掌控的山野之间,而非被那辆远去的车带向某个混乱的过去。
几分钟,或者更久。直到指尖被风吹得发麻,她才深深吸了一口凛冽清寒的空气,转身,推开保护站那扇厚重的木门。
炉火还在燃烧,但失去了众人围坐的热闹,显得有些孤独。房间里残留着陌生人的气息:一丝属于城市洗漱用品的淡香,一种上好羊毛混纺面料受潮后又烘干的特有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属于“陈界衡”的、搅动了这一室平静空气的余韵。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他睡过的行军床已经被扎西利落地收起。椅子上搭着站里借给他的、已经洗净烘干的旧毛衣。桌上,那个被他用过的搪瓷杯已经洗刷干净,倒扣在沥水架上。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火炉边。
那个歪斜的旧搪瓷杯还在原处。
杯子底下,那张设计精良的名片也还在。经过一夜的烘烤和杯底水汽的浸润,名片边缘已经微微卷翘,烫金的字迹有些模糊,纸张也不再挺括。它不再是一件光鲜的社会身份象征,更像一片无意中被遗忘在此的、有些皱巴的树叶。
江野遥走过去,在炉火边蹲下。火光将她低垂的眉眼染上暖色,却化不开眼底的沉寂。她伸出手,指尖悬在那张名片上方,停顿了片刻。
没有像昨夜那样带着冷硬的决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可以被解读为留恋的柔软。她的手指落下,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极其平稳地、缓慢地将那张名片从杯底抽了出来。
纸张边缘还有些潮湿,触感微妙。
她将它拿在手中,就着炉火的光,仔细地看。陈界衡。名字,工作室,地址,电话,邮箱,还有那个简约的logo。每一个信息,都代表着他如今的世界,一个与她此刻所在的雪山保护站相隔千山万水、运转法则截然不同的世界。
看了很久。
然后,她起身,走到自己那个堆满器材和资料的角落。她没有将名片扔进垃圾桶,也没有随意塞进口袋。而是打开一个专门存放重要纸质文件、做了防潮处理的硬质收纳盒。里面是拍摄合同、保护区批文、保险单据、还有一些重要的手写笔记。
她将这张边缘微皱、字迹模糊的名片,平整地放了进去,就夹在一份即将到期的拍摄许可和一份关于滇金丝猴食性分析的文献复印件之间。动作谨慎,如同放置一片需要小心保存的、珍贵的植物标本,或者……一枚等待破译的密码。
合上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些翻涌的、被强行压抑了一夜加一个清晨的情绪,似乎也随之被暂时封存。
但工作不会停止。她走到窗前那张大木桌前,重新铺开了那张巨幅手绘地图。目光不再停留在象征未知与危险的“空白区域”,也不再流连于标记着童年故乡的那个小点。
她的指尖,沿着地图上清晰的等高线,冷静地移动,最终落在了另一片区域。那里靠近保护区边缘,有公路的虚线标示,地势相对平缓,标注着“拟建生态监测站(规划中)”的字样。而在这片区域的更外围,地图边缘,用极淡的铅笔痕迹,勾勒着一些模糊的、非官方的、可能是从当地人口中得知的符号——那代表着潜在的、未被官方许可但已在悄然酝酿的“开发”兴趣。
昨夜陈界衡提及的、他工作室那个“探讨‘荒野’与‘文明’如何共生的设计课题”,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此刻才真正在她脑海中扩散开来。他当时的话语、神情,他描述中那种不自觉的、将自然视为可被“设计”和“赋能”的对象的俯瞰感……
江野遥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恢复了顶级自然摄影师在评估拍摄风险和机会时的那种锐利与专注。只是此刻评估的对象,不是天气或动物,而是一种更复杂、更隐蔽的“干扰”。
她拿出自己的卫星电话,走到信号稍好的窗边,拨通了一个号码。
“李教授,是我,江野遥。”她的声音平稳、专业,听不出丝毫之前的波澜,“关于滇金丝猴栖息地边缘干扰的长期监测项目,我需要调整一下接下来三个月的拍摄计划……对,重点增加对东南缓冲区外围,尤其是7号沟至9号岭一带人为活动迹象的记录强度。”
“理由?”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窗外寂静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山峦,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洞悉,“我闻到‘开发’的气味了。在它真正动土、惊走猴群、撕开第一条口子之前,我要用镜头,给它建立一份最详细的‘潜在影响档案’。”
挂掉电话,她回到地图前,拿起红色的油性笔,在那片“规划中”的区域外围,果断地画上了一个醒目的、代表“高优先级监测”的圆圈。
炉火渐弱,需要添柴。但江野遥没有再理会。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点检查自己的摄影器材,为下一次进山做准备。动作快速、精准,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陈界衡离开了,带走了风雪夜的惊惶、理念的碰撞。
但江野遥的战场,从未转移。
他或许是她漫长情感动线上一个搅乱了心湖的变量。但在更广阔的、关于守护与记录的战场上,他的出现,尤其是他无意中透露的信息,恰恰为她点亮了一个潜在的、需要优先警惕的“目标”。
爱或许会让人等待和迷茫,但责任与专业,永远会为她指明下一步的方向。
她拉上登山包的最后一个拉链,发出清脆的声响。推开保护站的门,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雪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山风迎面而来,带着雪沫和松针的清气。她眯了眯眼,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道路消失的谷口,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与公路相反的方向——那片更深、更静、猴群可能隐匿其中的山林,迈开了步伐。
背影挺拔,步伐稳定,迅速融入了雪后明亮而寂静的山野画卷之中。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今晨那场暗流涌动的对话,都只是这漫长山居岁月里,一个需要被仔细归档、然后继续前行的插曲。
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不同了。某些计划,必须因之调整。某些等待,或许即将看到不一样的曙光,或迎来更复杂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