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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进张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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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元年秋,户部尚书张岩衷府邸内。
约十五六岁的女子身着粗布麻衣,跟着走到亭下,她的步伐迈得不紧不慢,昂首挺胸地站定。领头的嬷嬷皱眉喝道:“说了你是下人,见着主子得低头,还不行礼!”嬷嬷向年轻的小姐点头,交代了选人的结果。
“看着倒是特别,叫做什么名字?”小姐细声细气,要仔细听才能听得出来她的牙缝里挤出来的是什么字眼。
“元浅。”
“这名字,可有什么由来?”
“母亲说,我生下来时父亲就去世了,与父亲无缘,故取名元浅。”
台上的人一手垫在茶几上,唇色浅得像僵尸,抿了一口茶,道:“这名字听着命苦,看你面若皎月,便唤作元唯吧。”
小姐张娥,是张岩的三女儿,虽是嫡出却不受宠,但下头的人说到底还是敬重的,听到这儿便是可以退下了,从此元唯成了张娥的贴身侍女。
前头那个丫鬟的事情元唯多少也有些耳闻,她把那些听来的故事七零八碎地拼凑了起来,得到两个故事,有些人说的是四小姐和三小姐在郊外游玩,三小姐溺水了,让丫鬟救了上来,但是那姑娘不幸丧命了。也有说的是丫鬟照顾三小姐不力,害三小姐溺水,因为害怕就自己逃跑了。不论如何,最有画面感的是,三小姐上岸时长发劈头盖脸,阴森极了。
元唯脑海中处理了这些信息,不禁回想起自己原本充满挑战和创造性的生活,她只是想到博物馆取经给自己的游戏人物建模,一靠近那尊人像就变成了远古时空的贫民。
主母身边的大丫鬟传话来,说是三小姐的婚事已定,皇后做的媒,轻三小姐好好准备。
张娥叹了一口气,这反应仿佛早就知道,她道:“母亲如今连与我说话都不肯了。”
元唯站在一旁,揣摩不透当家的主母为何不疼自己的亲女儿。
张娥说这话的时候还朝自己递了个无辜的眼神。
“嫁便嫁吧,反正也没人管我的死活了。元唯,你伺候我也两年有余了,做我的陪嫁可好?”张娥咳嗽了几声。
元唯想要说些什么来推脱,但是张娥的喉咙实在勤奋,盖住了耳朵,她也只好作罢。
这两年,元唯学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张娥的心思绝对没有她的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柔弱、人畜无害,她就像一颗地雷一样埋在她的身边,随时可能爆炸;第二件事,张娥想要做的事,千万不要拒绝得太快。
张娥原先的贴身丫鬟死得蹊跷。
“□□跟我说小四要嫁给苏子起,想她当日那艳羡的样子,恨不能马上去做小四的狗腿子。如今是我要嫁给苏子起了,哎,她应该活着看我嫁出去的。”张娥用手帕抹了两滴眼泪,“□□本来跟着我好好的,她听了这桩婚事居然去奉承小四,我最讨厌身边的人背叛我,我一生气就推了她一下,没想到她呛了两口水就起不来了。把我吓病了,直到你来了才好些,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不一般,你处事总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我就知道你靠得住,你总是能想出很多新奇玩意儿逗我开心。要是你不陪着我,我会孤单的。”
张娥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没了回忆起当时那种受到惊吓的柔弱,她的手牵着元唯的,似乎在寻找安全感。
元唯听得毛骨悚然,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你一个大家千金哪来这么大力气把人推没了?越想越恐怖,张娥的人设真反复无常。
虽如此,她也不得不顺着张娥的话说下去:“小姐,这个苏子起是什么人?”男人嘛,多的是,何必为了一个人吊死?
这两年,因为张娥的父亲张岩衷升迁,张娥受邀参加了不少宴会。元唯记起来,其中一次就是在王丞相家,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张娥利用无意间发现母亲娘家的丑事来当抢婚筹码,这种龌龊手段她还是假装不知道比较好。
“苏子起是京城第一美男,你不会没听过吧?这不是家喻户晓的事情么?”张娥捻着手中的头发,带着甜蜜的微笑,她哪里知道,一个为了生活就已经耗尽力气的普通人怎么会有时间去了解这些花前月下的事情。
“对了,容你回去与你家人说一声,好让她们知道下次找你要钱是在什么地方。”她说。
元唯在这个世界要说有什么值得牵挂的,那就是家中的母亲和弟弟了,母子俩冬天大手拉着小手来给她送暖和的臂笼,也就是手套。夏天在街上卖豆腐,时不时母亲还带着小弟来给她送点小玩意儿,母亲绣的手帕很精美,每一张都绣上了元浅的名字。
一天弟弟叩开小门,坐在门槛上说要找姐姐,元唯慢吞吞地走过来,正寻思着怎么家里又来要钱了,就看见弟弟嘟着圆润的小嘴瞪着大大的眼睛从远处跑过来,那双眼睛一看见她就放出光来:“姐姐,姐姐,看我卖豆腐的钱。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挥舞的小手肉嘟嘟的,脖子上的汗珠被勒在肉肉挤出来的颈痕里,水得发亮。他一把抱住元唯的大腿。
母亲着急忙慌地到处找弟弟,来府途中一直在人群中盯着臀部以下水平的位置,忽见一小娃在路上端着一碗酥山,高高兴兴小心翼翼的奔来。
“母亲!酥山!”
酥山掉在地上,咔嚓一声碗碎了,但还不及母亲的巴掌声响。
“我让你乱跑,哪里来的酥山你也敢乱吃!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孩子趴在母亲腿上伊伊哇哇地哭,母亲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边说边打,豆大地泪珠砸在圆润的屁股上,元唯付完钱出来才看见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
元唯从来没想过,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为了这样两个陌生人,她会付出自己的全部,可除此之外,她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一开始,她很难接受自己的遭遇。连投胎都没梦过的倒霉身份以万分之一的概率被她撞上了。寡妇抱着怀中的胖小子,嘴唇嗫嚅着,颊上高高堆起一坨肉,像是笑了几十年从未放下嘴角的样子,说:“浅啊,你叔叔叔母在世时对我们家十分帮衬,如今他们俩双双遭难,这孩子......你就去试试,不行,娘就再起早点,多做点豆腐,肯定不会让你们俩饿着的。”
她的话语间满是讨好。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我去。这种道德绑架最烦了,一来就让我干这种事。”她抱怨着,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
那小孩也学她。
寡妇颧骨上的肉也慢慢消了,眼神中也多了些莫可名状的难过,她看不透女儿了,本该是一起含泪答应了抚养这可怜的孩子才对。
当日的难堪情境仿佛就在眼前,但此刻眼前这两个两个朴素又可爱的人,正在幸福地吃着她买的酥山,娘说:“浅,你现在能出来吗?要是不行你赶快回去吧,这小子再缠着你我收拾他。”
元唯摆摆手,道:“没事,我和小姐说了,一会儿就回去。”
“那尚书家的小姐确实是好心肠啊,你跟着她娘也放心了,你得好好对人家。”
又来了,家长无非就是担心你在外面得罪老板了,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元唯放下调羹,见母亲神色暗了些,便道:“好。”
如今已是秋末,却还不时遇着秋老虎,元唯琢磨着回家是要穿薄一点的衣服还是厚一点的衣服,天色渐晚,但她总想着可以早点回去见到亲人,就索性带了一堆衣服和用品回去,她大学时也是这么干的,生怕用得上。手中的钱大概够母子俩不用那么起早贪黑地生活了,元唯是一等丫鬟,她的工资有一两银子,她算过,如果只用来买馒头那么大概可以买八百个,自己吃住都在主人家,基本上用不着钱。她不知道存下的这些钱,到底有没有让她辞职的底气。到底有没有?这种抉择就像是在创业和继续吃捧着铁饭碗中间选一个,选前者,可能会一朝回到解放前,选后者,饭碗固然是铁的,她的血肉可不是铁做的。
母亲端着饭菜过来了,嘴里还不停问道:“浅,你这个月怎么能休息这么多天?还带了这么多行李。”
元唯大口大口地吃饭。
“怎么了,在尚书家把你饿着了吗?”
元唯还是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她低着头,眼里塞满了泪水,使劲儿地扒着眼眶不掉下来,泪滴不听话地汇聚在中间,脱离表面的张力,慢慢形成饱满的沙漏另一端,咚,掉在了米粒上,染了一片看不见颜色的悲伤。
饭后,她坐在床边,那个陪伴了她两年的小孩子脸色苍白,水米不进,没有时间给她创业了,只能揪住张家这根救命稻草,让她微薄的工资撑起一个小小的生命。看病可真贵啊,相当于从最南边到北京协和找最有资历的专家看一个感冒连住半年,那个也许连床位都不一定有,这个甚至药材有价都难寻。
“娘,我要跟着小姐嫁到昱王府去了。以后你和弟弟要是想来看我,就别去张家了。”
人要是想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吧。她在这个世界建立的盼头,就是这两个亲人。
“浅,要是不想去,咱就不去了。”
“那弟弟怎么办?”床上躺着的五岁小孩,静静闭着眼睛,烧干了的嘴唇再也张不开喊她一声“姐姐”。
两人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