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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牛马老了 ...

  •   倒下去的那一刻,许凌川脑子里还在想,花瓶可不要摔碎了,手臂下意识地想收紧。

      直到听到清脆的碎裂声,膝盖重重磕在地砖上,心脏深处,隐隐的钝痛加剧,猛地攫住了他,剧痛如潮水般裹住了他,他这才猛然意识到,是心梗。

      今天,他这个“大龄牛马”,被公司优化了,公司需要注入更新鲜的“牛马血液”。

      许凌川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头驴。

      那驴正值壮年时,全家都宝贝的紧,夜里添草料总往槽里拌两把麸子,白天碾麦子耕地从不敢让它超负荷,生怕累坏了家里的“顶梁柱”。直到它老得碾不了麦子、耕不了地、走不动路,才被宰了吃肉。

      他从前觉得,自己大抵和家里那头驴一样——年轻时被公司当“宝贝”似的倚重,等熬老了、榨干了价值,才会被弃如敝履。

      可现实却是——驴有被倚重的壮年时光。他的壮年也只是公司众多牛马而其中一员,而“老牛马”的判定,比老驴来得早太多,三十五岁,就已经是干不动、没价值,活该被清理的冗余了。

      剧痛空隙,他分心想。

      离职单已经签了字,这下,不能算工伤了。

      贼老天,在这家公司勤勤恳恳996五年,临死都不让他从公司为他妈多薅一点养老金,跟公司是有多大恩?跟他是有多大仇?

      地铁出口人来人往,就这么一会,路人远远地围了一圈,没人靠近,纷纷举着手机拍视频。

      终于有个小姑娘,举着手机边拍边往前挪了几步,这是现代人自保的方式。

      “有没有医生啊?他好像是心脏不舒服?有人懂急救吗?”小姑娘看见他死死按着心脏位置,朝着四周喊了一声。

      “我已经打120了。”有个中年男人回道。

      “我小红薯查查,这种情况怎么办?”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学生边刷手机边说。

      许凌川,“……”

      没人敢轻举妄动。

      许凌川躺在地上,视线模糊,耳朵嗡嗡作响。剧痛从胸腔深处炸开,让他牙关发硬,说不出一句话,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

      不远处的手机在响,上面赵砺锋的名字闪着亮光。

      急救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救护车上,医生做了最后的努力。

      可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周前,“凌川,公司战略调整,人员优化……”人事总监坐在会议桌对面,“这五年你为公司的辛苦和付出,我们心里都清楚……N+1补偿……社保交到这个月……”

      许凌川没说话,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敲击,录音图标正静静亮着,在后台无声运转。

      “新项目刚完,还有项目奖金。”他终于开口。

      为了这个项目,许凌川半年没有过过一个周末,每天996,连心脏不时的抽痛都没时间搭理。原本是计划项目一交付,就请假去医院做个健康检查。

      结果,假还没来得及请,就被卸磨杀驴了。

      “项目奖金,你知道的,公司要……”

      “陈总。”许凌川打断她,直视她的眼睛,“共事五年,你也知道,我这人,做人认真,做事也认真。不想临了临了,弄得太难看。”他顿了顿,“我知道这件事你一个人做不了主,要不,你再跟领导们沟通一下?回头,咱们再谈。”

      她沉默了几秒,指甲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细痕,点了点头。

      拉锯整整一周。

      今天下午,终于签了字。

      离职单上,“许凌川”三个字写的清秀俊逸,但看得他眼晕。墨迹未干,人已成弃子。

      这名字,是他从没有上过一天学的父母,当年特意找村小学的老校长取的——凌云志远,敢闯山海,终成不凡。

      而他,一样都没做到。

      三十五年,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挣到个小中层,还被裁了。

      奔波半生,无房无车,存款摊开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的房价面前,不过是九牛一毛,连一个厕所都买不起。

      这一周,他工位已经被他一点点清空。

      他把笔记本电脑和水杯塞进双肩包,又倒掉养了五年玛丽安的花瓶残水,连花带瓶,一并装进塑料袋。

      自从一周前裁员消息传出,“敞篷格子间”里便不怎么有人主动和他搭话了。

      偶有之前关系还可以的同事,也只是在茶水间、卫生间或楼梯拐角,匆匆几句。

      这一周,那些掠过的目光,有小心翼翼的同情,有事不关己的冷漠,有“观人窥己”的戚戚然,更有藏在屏幕后、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灾乐祸。

      下午三点,许凌川走出这栋曾耗费他无数日夜的玻璃大厦。没有再回头,径直走向地铁站,城市交通还没有被晚高峰的洪流吞没。地铁站台稍显空旷,许凌川刷卡进站。

      公司在繁华的市区,许凌川租住的房子在郊区,单程通勤需一个半小时,先乘公交到地铁站,再换乘两次地铁才能抵达公司。下班则反向而行,地铁转地铁,再从地铁站搭公交回到出租屋。这条路线,他已走过上千遍。

      今天是最后一次下班,所以也没有了明天的上班。

      许凌川飘在救护车狭小的空间里,低头看了好一会,那张躺在担架上的脸苍白如纸,嘴唇泛着死灰,一片毫无生气。

      正怔忡间,他眼角余光瞥见救护车后方的公交站台,那辆他日日通勤的公交车正不疾不徐地驶进站,“239路”,他每天挤到变形的那班。

      “糟了,要赶不上了。”

      他心头一紧,本能地朝车门飘去。

      等回过神,人已站在车厢里。他抬手抹了把额头——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可他没心思细想这怪异,只松了口气,幸好,赶上了。

      许凌川租住的这套出租屋,入户门,一年四季总有租客忘记关上。

      许凌川刚搬进来时,门上还贴着一张,“请随手关门”的泛黄纸条。然而,随着每间出租屋,一任又一任租客的无视,纸条不知何时掉落,被当作垃圾丢弃。

      从此,这扇门再没合拢过,彻底失去了“开、关”的功能,只作为一扇门顽强地敞开着。迎来送往着陌生人的脚步、油烟、争吵和无声的漠然。

      站在门口,眼前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歪斜地分出五间小屋,大小不一,格局各异,价格却都精确到每平米的斤斤计较。

      走廊中央塞着一台小型公用冰箱,外壳陈旧,胶条发黑,内壁凝结着厚厚一层常年不化的冰霜。尽头是一间两户共用的卫生间,门缝底下总渗着水渍。里面那台洗衣机更成了“万能清洗机”——有人洗袜子,有人洗抹布,甚至有人把沾泥的运动鞋扔进去搅。

      许凌川住了五年,从未碰过这两样东西。他只买当天可以吃完的饭,或者可以常温保存的食物。衣服、床单、被罩、毛巾,全靠一双手洗。为此,他特意买了个大塑料盆,不用时就侧立在洗手台下方。

      他住在左手第二间——十平米见方的狭小空间,唯一能称得上慰籍的,是屋里隔出个一平米的独立卫生间。不必与陌生人共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私密,是他在这座偌大又疏离的城市里,攥在手心的、最实在的一点安慰。

      此刻,他轻轻推开那扇薄如纸板的房门。

      左手是卫生间,门虚掩着。右手是衣柜,漆皮剥落。床紧贴隔墙,一点二米宽,刚好容他一人躺平。床尾挤着一张窄桌,桌面堆着几本小说和一个空水杯。

      窗子关着,玻璃蒙尘,透不进多少光。

      整间屋子,已被一层沉沉的暗浸没,仿佛连时间都懒得进来打扫。

      他重重将自己甩砸在床上,往常稍一动弹就吱嘎乱响的破床,此刻竟死寂般没发出半点声响,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透着股诡异的滞闷。

      窗外的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晕开的水渍纹路,混沌的脑子,竟数不清这是失业后的第几个黑夜。

      他就一直就这么躺着,没睡觉,没喝水,没吃饭,甚至连厕所都没上。

      真神了,他不会真的要成仙了吧!真上去,一定要暴揍这贼老天一顿,让你给我一个这么烂的人生剧本。

      思维乱飞间,许凌川想起他妈樊女士昨晚在视频里说的话:“你嫂子找工作找了快一年了,还没有找到,你哥现在工资一个月只有6千,一个月房贷两千,小孩明年要上幼儿园,小区旁边那家私立幼儿园一学期学费要一万多。厨房的瓷砖掉了都没钱补……”

      “你姐给我说,你姐夫说要离婚,嫌你姐小孩都教育不好,护士的工作又忙……”

      大龄,未婚,无房,无车,再加上失业,前面四条,已经让他妈焦虑的睡不着觉了,要是再知道他失业,怕是要“不会”睡觉了。

      “励锋昨天过来这边出差,来看我,还问起你,他现在公司开大了,啥都好,就是一问他结婚的事,他就不说话。你们真的是,一个两个三十好几都不结婚……”

      樊女士昨天絮絮叨叨说了好久。

      他的失业,除了在这个早已摇摇欲坠的家里再增一层愁云,别无意义。

      更不敢找朋友倾诉。

      三十五年活下来,他早活明白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旁人不在他的人生泥沼里,怎会懂怎会懂他踩过的泥泞、咽下的委屈、夜里独自啃噬心脏的焦虑?

      更何况,谁愿意听一个失败者反复咀嚼自己的苦?负面情绪是社交的负债。人生这条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过往碎片。

      母亲藏在皱纹里的自我安慰。

      房租从1000涨到1300的账单。

      月薪从18000跌到10000的工资条。

      没日没夜的加班、领导画不完的大饼和没完没了的PUA……

      过去一年,他利用所有零碎时间偷偷投简历,面试电话也没有接到几个。

      三十五岁像一道铁闸,无声落下,把他所有的努力都碾碎在门外。

      如今倒好,连这份徒劳的挣扎,都被公司一纸离职单彻底剥夺。

      前三十五年的人生,他走得比谁都规矩。

      按部就班读完小学、中学、大学,毕业后一头扎进职场,不敢迟到,不敢出错,不敢偏离“安稳正确”的轨道半步。

      他以为只要足够守规矩、足够努力,就能换来所谓的体面人生。

      他拼尽全力活成了别人眼中的“标准答案”,最后却把自己活成了这副一无所有、狼狈不堪的模样?

      「要是……能回到小时候就好了。」

      此刻,许凌川又看见了家里那头灰驴,咽气前眼窝深陷里凝着两汪浑浊的泪。恍惚间穿透了二十多年的光阴,在出租屋逼仄潮湿的空气里,化作一缕没根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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