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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跪关公 ...

  •   许凌川对11岁那年的春节,记得格外真切,那是被撒欢的快乐填满的几天,他和几个同龄的表哥表姐聚在姥姥家,压根一刻都待不住,不惧屋外的严寒。

      他们溜到村边山上的山洞里寻宝,洞口的枯草上挂着冰凌,脚掌刚落上去,先爆发出“咔”一声脆响,是冰凌壳被踩裂的清冽,紧接着是“沙沙”的干涩摩擦声缠上来,冻脆的草茎互相摩擦,冰凌混着断裂的草茎往下滑,最后以“簌簌”的声响收尾,听着透着股寒意,却又藏着草木待发的细碎生机。

      洞里潮湿,边缘垂着几张沾满灰尘的蜘蛛网,洞内空间不算太大太深,但是也足够让许凌川几个半大孩子穿梭,光线越往里越暗,他们互相拉着对方胳膊,脚步声在空旷的洞里撞出闷闷的回响,快走到洞最深处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句:「这里面好像有个坟。」刹那间整个洞里传出高低混杂的男孩女孩尖叫声,许凌川跑在最后,紧跟着表哥表姐从洞中冲了出来。他们浑身沾满尘土,发丝上还挂着蜘蛛网,跑出一小段路后,却都又边跑边大笑了起来。这不过是许凌川他们的的一段小插曲,互相打趣着跑回了家。

      转天又惦记上村口的小河,因已至初春,冰层不够坚固,许凌川几个孩子却偏要踩着冰面打滑,脆玻璃一样的冰面,承受不住一群半大孩子的重量,接二连三地掉进了水里。好在小河浅缓,只淹到小腿。许凌川几人湿着冻的硬邦邦的半截裤腿和鞋子,呲牙咧嘴的回到家中,大人们都去串门了,只有正在复习备战高考的小舅舅和太姥姥在家,小舅舅看见挨个胖揍一顿,太姥姥颠着小脚想拦也没有拦住。挨完揍,许凌川几人换上干净的贴身线裤,挤在土炕上,缩在同一条厚棉被里取暖,同时偷偷瞥着小舅舅一边生着气,一边洗湿掉几人的棉裤和棉鞋,洗完又将湿漉漉的棉裤、棉鞋搭在炉子周围烘烤,炉火的热气熏的裤脚鞋面冒出淡淡的水汽。

      没人在乎刚挨的揍,也忘了仅有的棉裤湿了的窘迫,他们几个人在被子里偷偷踢对方的脚丫,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冰碎裂的“咔咔”脆响,眼神里闪着藏不住的笑意,嘴角压都压不下去。是那种不管闯多少祸都有人兜底的踏实,是只属于童年的、没心没肺的纯粹快乐。

      初十那天,踩着姥姥家院子里残留的积雪,许凌川不情不愿和表哥表姐告别,各自跟着父母回家。在镇口的公共汽车站点下车时,遇到了裹得严实,坐着拖拉机去八妈家过节的奶奶他们。

      此时的许凌川,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已初露端倪。往常要是可以坐拖拉机,而不用走路,他早已兴奋的一蹦三尺高,但是那天,他只是蔫头耷脑地安静坐在奶奶身边。

      伴随着“突突突”的轰鸣声持续了半小时,他们一行人才终于回到家。一踏进屋,他便昏昏沉沉地爬上土炕,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从这个下午开始,他便断断续续发起了高烧,吃不下半点东西,浑身发软,头痛欲裂,喉咙干的发紧,连咽口水都像吞着砂砾。

      在九十年代的农村,人们很少会想到生病时去医院,或许也是因为贫穷和无知,「医院」从来没有在他们的选项里,甚至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都没有过。生病都是去村里的小诊所,当天傍晚许凌川就被父亲用架子车拉去小诊所,大夫给打了一针退烧针,开了一些感冒药。第二天父亲再次拉着许凌川去小诊所打针,大夫说一直高烧不退,不能再受凉,因为一个村子,都互相认识。第三天开始大夫就每天上门给持续高烧昏睡的许凌川打针。

      小诊所的药只有哪几种,母亲虽然不认识字,但也已经照着大夫的医嘱,把每种药的颜色、形状、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几颗都牢牢记在了心里,每天盯着许凌川按时吃。可就算这样仔细照顾,第四天时,许凌川的病仍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35岁的许凌川,正是在这场高烧的第四天,撞进了这场真假难辨的“梦境”。他的意识像被扔进煮沸的开水里反复翻滚,糊成一团分不清昼夜。烧得发胀的额头贴着冰凉的白灰墙,能稍稍缓解灼痛,可眼皮肿得像坠了铅,费力睁开眼,屋顶的木梁,土炕的山水匾都成了模糊的光斑,连奶奶凑到跟前的脸,都像隔了一层起雾的毛玻璃。

      耳边的声响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显得异常遥远。奶奶探温时的叹息、母亲喂药时的呼唤、哥哥姐姐凑在耳边的低语,都如同被厚厚的棉絮包裹着,听不真切,只觉是幻觉中的背景音。

      脑海中交织着35岁和11岁时的记忆碎片,离职单上未干的墨字,叠着春节鞭炮炸落的红纸的碎屑;月租两千逼仄出租房里的霉味,混着半亩院子里树木与阳光的清润;35岁出租房内冷硬的床板,正贴着11岁老家土炕的温热;视频里老母亲对现在生活困境的欲言又止,又撞着白炽灯光下年轻母亲的滚烫期许;两段时光互相交织碰撞,过去的暖浸着现在的冷,现在的沉缠着小时候的甜,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另一段时间的残影,清晰得让人恍惚,又刺得人胸口发紧,分不清此刻的心跳,是因为35岁的困窘,还是因为11岁的晨光。

      昏睡中,他固执的认定这一切是假的,是35岁的自己,在出租房走投无路时,对少年时光的过度执念,织就的一场虚妄美梦。所以任凭奶奶一遍遍唤他、母亲用热毛巾敷他发烫的额头、姐姐试着喂他喝糖水,他都不肯彻底清醒,只盼着这场梦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奶奶瞧着许凌川这般模样,说道:「凌凌是不是过年在他姥姥家那边到处疯跑着玩,冲撞了什么东西?这样下去可不行,明天元宵节,村里耍社火,正所谓关公kua下过,关关难过关关过,我带他去‘跪关公’。」

      在村里人心中,诊所看不好的病,这便是最好的法子了,全家人默认了第二天的安排。

      第二天元宵节,天际线先泛起一层鱼肚白,接着慢慢染上暖黄,最后被朝阳泼洒成一片耀眼的金红,一眼就能望到一整天的晴朗。阳光散满院子,奶奶这才将许凌川唤醒,许凌川先穿上贴身的线衣线裤,再套上妈妈今年冬天翻新过的,哥哥穿过的深蓝面棉袄棉裤,最外面是过年时新买的蓝绿色运动衣。头上戴着母亲亲手织的头顶有颗毛线球的毛线帽,脖子裹着厚厚的围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因为连日高烧还泛着红的眼睛,明明穿得这么臃肿,可许凌川站在那里,还是显得瘦瘦小小的,精神头也提不起来。奶奶看着小孙子这副模样,悄悄转过身,用袖口轻轻擦了擦眼角。

      随后,奶奶走过去牵起许凌川的手,一家人朝着村口走去。这个时间还早,社火队伍还没有巡游到许凌川家所在的赵家堡村三组,但村口已经聚了不少来看热闹的村民。

      村里就这么大,许凌川生病的事大家都知道,见他们一家人过来,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许凌川的病情。

      正吵吵嚷嚷间,远处忽然传来了锣鼓声,还有秦腔祝词的调子,是从赵家堡村二组的那边传过来的,热闹的声响,一下子把沉寂了好几天的过年气氛重新掀了起来。奶奶抬头望见慢慢走近的社火队伍,握紧了许凌川的手,拉着他一起跪在了砂土路中间,祖孙俩仰着头,虔诚地望着社火队伍最前面那个踩高跷的“醉关公”。“醉关公”摇摇晃晃的走到许凌川面前,弯腰摸了摸许凌川的额头,然后从许凌川的身上跨了过去,奶奶带着许凌川磕头感谢,这样祛病赐福仪式就算完成了。

      许凌川听到跪在身旁的奶奶如释重负地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后奶奶轻轻拉起他的手,两人一同站起身来,缓步走向路边家人身边。这时一家人才略有兴致地,稍稍围观了一会村中热闹的社火表演。

      元宵节后,许凌川病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

      今早,一缕香味毫无预兆地钻鼻而入。不是高烧时喉咙里挥之不去的苦涩,是清润又带着甜意的草木香,混着蒸汽的暖,细细密密地缠绕住许凌川的嗅觉。那是苜蓿饭独有的味道,是奶奶蒸饭时特有的香气,是刻在他童年骨血里的记忆。这香味太真切了,像一双温柔的手,猛地将他从混沌的边缘拽了回来。他的意识瞬间清明了大半,喉咙里的干涩似乎早已淡去,连额头的灼热感都仿佛都从未有过。

      小时候每个春天,奶奶都会挎着竹篮牵着他去苜蓿地采摘,回到家,他都蹲在灶台边,守着灶火,盯着锅里的苜蓿,闻着草木香慢慢变成变为苜蓿饭的香气,便是整个初春最美味的期待。

      许凌川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眼前不是人来人往的地铁口,也不是昏暗的出租屋,是老旧木窗透进来的晨光,洒满了半边地面的西屋。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身上盖着一床红绸面棉被,边角缝着细密的针脚,被面的绸缎有些磨毛,却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暖意,他盯着在红绸上晃悠的那团光斑发愣。

      下一秒,他突然从土炕上跳起来,目光踉跄地扫过整个房间。

      进门正对面墙上,悬挂着半面墙大的风景匾,颜料虽略显粗糙,却浓墨重彩的画着松涛云海的壮丽景象,这是新房落成时,同村关系亲近的人联名赠送的新房贺礼,匾右侧自上而下写着送礼人的名字,匾是九十年代最流行的礼物,每逢新房落成、过寿或过节等喜庆的日子,大家都喜欢赠送匾当贺礼。

      土炕对面,进门左侧整面墙,是父亲亲手打制的五开门大衣柜,老榆木的纹理粗糙又温润,柜体上雕刻的缠枝花纹,虽算不上精致,却透着一股子踏实的匠气,衣柜中间的镂空处,嵌着一台14寸的老式电视机,外壳塑料泛着淡淡的黄,是家里最值钱的几大物件之一。左侧的柜门,镶着一块等人高的镜子,镜面不算特别清晰,却已足够日常使用了。

      许凌川猛地跳下土炕,疾冲到镜子前,短短几步的距离,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镜中撞进一张带着婴儿肥,十一二岁少年模样的脸庞,眉眼弯弯,皮肤透着少年人独有的莹润光泽,没有成年后熬夜熬出来的黑眼圈,没有被生活压出的细纹,更没有工作后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只有少年人的清亮,盛着未经世事的纯粹与鲜活。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软乎乎的触感带着温热的弹性,他再使劲掐了一下,尖锐的痛感瞬间传来,刚刚掐的位置也出现了一个红印。真实的让他眼眶发紧,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睛,镜中的少年同步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

      他,真的回到了1996年的春天,一家人整整齐齐,还未被岁月与生计磨去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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