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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苜蓿饭 ...

  •   「凌凌,起来了吗?奶奶今早去摘了苜蓿,蒸了你最爱吃的苜蓿饭!」门外传来奶奶熟悉又久违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清亮与暖意。

      “叮铃啷——”

      草珠门帘轻晃,铜铃清脆。这帘子是奶奶用晒干的麦秆精心编成圆润的珠粒,串成一排排,每串中央点缀着一个麦秆编就的“福”字,底下悬垂着一枚小铜铃。每当门帘被掀动时,铃声如碎玉,在空气中翩然回旋。

      一只戴着粗大银镯的手拨开帘子。镯子磨得锃亮,那是爷爷留给奶奶唯一的东西。随着帘子晃动,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鬓角染霜,面色红润,腰背挺直,脚步轻快得不像个年过六旬的人。

      许凌川正对着镜子发怔,听见声音猛地转头,眼眶骤然发热。

      他高一那年,奶奶就走了。重生之前,已有近二十年不曾见过这张脸,不曾听过这声呼唤。奶奶走近,抬起手轻抚他的额头,掌心微凉,还沾着苜蓿叶上的露水。“好像不发烧了?咋不穿鞋?病才好哩!”银镯轻轻碰在他额角,冰凉又温柔。

      就在那触感落下的瞬间——记忆如潮水倒灌。

      他考上县高中后,每月才能回一趟家。可自从奶奶摔倒后,他雷打不动每周六赶回来。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响,他甩上书包就冲出教室,奔向汽车站——必须赶上下午一点那趟班车。若错过,下一班要等到五点,到村口天就黑透了。

      书包在背上剧烈颠簸,他单手死死按住身后的书包,书包里除了这周的作业还塞着用攒下的生活费给奶奶买的小零食。其实都是些孩子喜欢吃的小玩意,好些许凌川自己也没有吃过,只想让生病的奶奶尝尝。

      城乡班车招手即停,一路颠簸,走走停停。等他晕车晕得脸色惨白、踉跄下车时,已是下午四点。拖着步子走过十几分钟砂土路,推开院门,直奔北屋。

      西北地区的院子大多数都是坐北朝南,北屋为尊,奶奶一直住在那里。她躺在炕角,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被子塌陷下去,像盖在一捆枯柴上。见他进来,睁开眼辨认了一下,立刻挣扎着撑起身子,攥住他的手——那只手皮包骨,青筋凸起,却仍带着熟悉的粗糙与温热。

      他从书包里掏出买的零食:绿豆糕、果丹皮、龙须酥……都是他自己没舍得吃的。

      “奶奶,你吃,很甜,很好吃。”

      奶奶颤巍巍从一次性水杯里取出假牙戴上——假牙质量不是很好,戴久了牙龈肿,她不用时都用清水泡着。她咬了一小口,笑:“很甜,很好吃,凌凌也吃。”

      “我吃过了。”

      “我们家凌凌……真的很‘乖’……”她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却一遍遍重复,“有好吃的……都要给奶买……”

      他跪坐在炕沿,喉头哽咽,不敢抬头,对自己的懦弱悔恨不已。

      奶奶这场病,始于他初三那年的一个月亮白如昼的夏夜。

      父母进城看姐姐,家里只剩他和奶奶,他刚收拾好好书包,准备睡觉——

      突然“哐!哐!哐——!”

      不是敲,是踹!铁院门的小门被一脚踹开,门锁崩裂,门板狠狠砸在砖墙上,发出沉闷巨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小舅爷醉醺醺地闯进来,站在院子中央破口大骂:“你个biao子!生的儿子也不是好东西!你们一家咋不去死?老子迟早宰了你们!”

      奶奶坐在炕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却始终没哭出声。而十四岁的他,吓得钻进书桌底下,蜷在笔屑之间,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屏着。从桌缝里,他看见奶奶的眼泪,看见她被亲弟弟一句句恶言在心口划出的伤口,却没敢站出来。

      直到四爸闻声赶来,硬生生把小舅爷拖走,他才敢爬出来,紧紧握住奶奶的手。

      这之后,秋雨连绵,奶奶去三妈家串门,回来路上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泥水里。从此再没能站起来。

      表叔是医生,说奶奶年纪大了,骨头脆,摔伤得好好静养。

      可许凌川知道,真正压垮她的,是亲弟弟的恶语,是那一刻回首一生,从未有人护她的悲凉——而他,也是没有护着她的其中一人,因为懦弱。

      成年后,他每每恍惚——时常看见蜷缩躲在桌底,因胆怯而发抖的小男孩,一如成年后,徒增年岁,懦弱却从未消失。

      “快把鞋子穿好,趁热吃。”奶奶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眼里盛满毫不掩饰的疼爱,“你每年春天,为了苜蓿饭,能从村东头摘到村西头,鞋子都跑飞了也不管。”

      许凌川喉咙发紧,只挤出一声带着气音的:“奶奶……”下一秒,他扑进她怀里,把脸深深埋进那件洗得发白的斜扣布衫里,熟悉的皂角味、苜蓿香、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扑面而来——不再是失业那天的麻木,也不是中年困顿的混沌,而是裹着甜香草木清甜的、久违的温暖。

      他想说好多话,说35岁被裁员的委屈,说房租催缴的压力,说这些年多想再吃一口她蒸的苜蓿饭……可张开嘴,却只发出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的呜咽。

      奶奶先是一愣,随即笑了,掌心带着刚摘完苜蓿的的凉意和些许泥土的粗砺,一下一下,缓缓地拍着他的——那动作,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这孩子,生了一场病。还学会撒娇咧?”她的声音中全是宠溺。

      许凌川不好意思地松开她,目光落在她袖口——几片新鲜的苜蓿碎叶沾在那里,春天的绿,还带着水汽,像把整个春天都攥在了手里。

      他跟着奶奶走到厨房,灶台上,一盆苜蓿饭正冒着热气,白气往上飘,模糊了他的眼睛。原来小时候觉得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后来竟成了他拼尽全力也想找回的时光。

      这一次,他不会再躲了。他要站在她面前,替她挡住所有恶语……

      整个上午,许凌川一半时间站在挂在墙上的日历前,怔怔望着“1996年3月9日”那行墨字,仿佛要把它刻进眼底;另一半时间,则像个初归故里的孩子,在家里的每个房间进进出出,脚步轻得怕惊扰了旧梦。

      他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物件——掉漆的五斗柜、磨出木纹的炕沿、搪瓷缸上斑驳的“囍”字样……它们虽已陈旧,却像沉默的亲人,默默盛着无数温热的回忆。

      他仰头望向屋檐下,一对燕子正忙着衔泥筑巢,叽叽喳喳,声声清脆,仿佛在替他唤醒沉睡的童年。

      家里的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每一道墙缝,每一缕灶烟,每一个被阳光晒暖的角落,都藏着他的欢笑、奔跑与无忧无虑的午后。站在这里,脚踩着夯实的黄土地,他终于感到——回家了。真真切切地,回家了。

      正午的阳光驱散了初春的寒意。许凌川不知第几次伫立在院门前的砂土路口,目光越过蜿蜒的砂土路,落在远处——终于,两个熟悉的身影缓缓朝家的方向走来。

      母亲走在前头,肩头扛着一把铁锹,木柄磨得发亮,锹刃上还沾着新鲜的湿泥。父亲跟在后面,手里松松牵着缰绳,步伐沉稳。那头灰驴慢悠悠地走着,蹄子踩在砂土路上,发出细碎的“沙嗒沙嗒”声。口笼早已摘下,它走几步便停下,鼻尖蹭过刚冒尖的嫩草芽,慢条斯理地啃食,嚼出极轻的“沙沙”声,啃够了,才肯顺着父亲的牵引,继续往回走。

      这一幕,让许凌川喉头一哽。

      六年前与父亲的最后一面,竟定格在微信视频那方小小的屏幕里。

      那是清明假期第一天,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裹着半间厨房。父亲捧着瓷碗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大盆红亮油润的大盘鸡——浓稠的红油裹着筋道的粉条、绵软的土豆块和炖得酥烂的鸡块,堆得冒尖。

      他笑着转过摄像头,打趣道:“你妈做的这大盘鸡真的是‘大盘’,明儿、后儿、大后儿,怕是顿顿得吃它!”

      母亲在旁嗔怪:“你不是说想吃吗?做了又嫌多,事多!”

      他隔着屏幕跟着笑,笑声还没散尽——

      谁曾想,不过几个时辰,下午的阳光还未在墙根拉出斜影,一通急促的电话便如冰锥刺穿耳膜。

      母亲的哭声从听筒里涌出,断断续续,砸得心口生疼:“快回来……你爸……被你大大气的……心梗……没了……”

      那一刻,视频里父亲的笑声还在耳边回响,可听筒里的噩耗却像淬了冰的刀,顺着血管扎进心脏。血液凝固,手脚发僵,他仍机械地举着手机,忘了放下。等他回神,颤抖着拨通哥哥的号码,只希望听见一句“假的”。

      可电话接通的刹那,哥哥那压抑到极致的哭声撞进耳朵——无需言语,那悲鸣已掐灭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订了最近一班机票。出租车上,帽檐压得极低,指节攥得死白,眼泪断了线般砸在裤腿,洇开一片深色。抵达机场,离起飞尚早,他躲进卫生间最里隔间,反锁门,捂住嘴,肩膀抖如风中筛糠。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砸在瓷砖上滴答作响,混着呜咽,在逼仄空间里反复冲撞。机舱里,他将头深埋臂弯,把自己缩成一团,呜咽被引擎轰鸣吞没。落地后,坐上提前联系的私家车上,窗外夜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泪光。归途数小时,泪水如决堤奔涌。

      凌晨两点,他赶到家。霜寒糊在脸上,院门口的景象却如重锤砸向心口——

      高高竖起的招魂幡,素白纸条在风中飘动;一字排开的花圈刺破夜色;三合院三面墙上垂挂的白底黑字挽联,沉甸甸压着哀戚;空气里弥漫着烧纸钱的灰烬味,混着香烛气息。北屋门台上堆满了纸马、纸房。

      “小儿子回来了。”有人低低叹息。

      他强撑着走进北屋,目光瞬间被正对门的冰棺攫住。再也忍不住,踉跄扑过去,双手死死扒住棺沿,指节泛白。冰棺里,父亲静静躺着,面色苍白,眉头微蹙,像只是睡着了——却再也不会醒来。

      父亲在镇里口碑极好。但他有两个根深蒂固的嗜好:抽烟和喝酒。

      干活时叼着烟,空闲时也叼着烟,烟卷几乎从不离手;每逢年节、朋友聚会或应酬,酒更是少不了——他向来是“端杯就干”的人。

      早些年,他木工手艺精湛,要价又实在,十里八乡的人都愿请他上门打家具。他们都知道他的习惯:干活时递烟,完工后摆酒。

      烟熏火燎,酒浸岁月,身体终究扛不住了。

      先是查出糖尿病,接着是心脏病。医生反复叮嘱:“烟酒都得戒,一样都不能碰。”他试过,也下过决心,可总是戒了又犯,犯了再戒,终究没能拗过几十年的老瘾。

      到最后,连眼睛也受了牵连——视力一天比一天模糊,看东西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木匠的活计也干不了了,连木头上的刻线都看不清了。

      母亲在田间种地,他就做家里的后勤,灶台边转悠,灶火的光芒映着他的脸,却照不亮他心里的灰。

      前年又因为耕地边界的事儿,大大与父亲起了争执。一句“你个瞎子”,从亲大哥嘴里骂出来,像刀剜进父亲心里——这句话,把父亲心里的火苗都点着了,烧得人整宿整宿睡不着。从那以后,要强了一辈子的父亲,腰板就塌了,话也少了。

      许凌川、哥哥姐姐和母亲反复劝说,却始终未能解开那道心结。

      矛盾持续一年,谁料最后大大还跑到家里闹……

      而此刻,站在1996年的春阳下,许凌川远远望着——

      父亲还健朗着,母亲脸上漾着笑。春阳暖融融地洒在他们肩头,也落进许凌川心里,像灶膛里新添的柴火,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胸腔里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这一世,他绝不让悲剧重演。他要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团圆,不辜负命运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见父母走近,他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迎上去,伸手想接母亲肩上的铁锹。母亲微微后缩,没递给他,只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凌凌,今天好像没发烧咧?感觉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父亲也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身上。

      许凌川赶紧摇头:“我已经好了!今早起来就没事了,还吃了一碗苜蓿饭呢。”

      姐姐背着书包从村口小路上走来,书包带子一晃一晃。哥哥考上县高中,每月回村拿一次生活费。四口人笑着往回走,驴铃叮当,砂土路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春阳正好,这脚印,他要踏得比上辈子更稳、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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