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夜》窥山半雪

1、平安夜

　　平安夜，平安城。
　　位于大陆的西北，常年下雪，由于地热涌动，留不住积雪，雪花在距离地面五丈远的半空中化为水汽，凝聚不散，形成浓雾，环绕城际。
　　平安城因地制宜，于雪雾交界处划分建筑，上白下黑。上是永恒的冰雪世界，道路整洁，井然有序；下层屋舍繁多，任意延伸，堆砌呈倒金字塔形，托举上方，造就了“天上是雪城，地上是雾都”的奇观。
　　远远望去，雪城如同建造于云雾间，故外界又称“悬城”。
　　慕名前往的外来人员络绎不绝，又因平安城与南部诸国接壤，是连接南北的交通枢纽。作为大陆要塞之一，往来贸易不断，商旅行人，鱼龙混杂。
　　然而，自上一任城主离奇失踪，平安城被冷家接管后，城门关卡处，盘查问询愈加严格。
　　冷家主张酷厉统治，对违法犯罪行为施以重刑，如此治理下的平安城少了很多脏污事，却也不免少了些许乐子。
　　李烛看向大广场，一座巨大精巧的时钟石雕矗立在中心，基座是一颗荆棘心脏，捆绑着分崩离析的钟表，意为用生命孕育时间。
　　代替指针运行的是一长一短的两把剑刃，整点便会报时，响彻整个平安城。
　　离时钟雕像处不远，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李烛观察她很久了。
　　按理说，下城区的人除却极特殊情况，未经允许，不得私自进入上城区，违反者须遭受惩罚。也唯有平安夜这一天，致敬初代城主立下的规定：不分阶级，全民同乐。这才有雾都人通往雪城之路的特权。
　　那个小女孩，高举起一个篮子，在广场周边来回走动，像是在出售着什么，李烛定睛一看，居然是蜡烛。
　　真就卖火柴的小女孩呗，李烛摇头叹息。
　　可这里是雪城，富人出行皆是汽车，道路上鲜少有行人，往来更是行色匆匆，半分眼神都不会分给毫不起眼的她，不会有人为她驻足，更没人会下车专门买她的蜡烛。
　　可怜的小女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张小脸冻的发红皲裂。唯一可以御寒的包裹在头上的披肩，在雪花不停的浸润下，已经湿了。
　　李烛注意到她的关节，肿大变形，根本就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手。
　　一个布包稳稳当当地落在篮子里，小女孩怔愣了一下，颤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是数不清的硬币。
　　她瞪大了双眼，僵硬地抬头，于漫天飞雪望向那一排排有着悠久历史的辉煌建筑群，视线穿梭在华丽繁复的窗户口。
　　终于，她对视上一双浅棕的琉璃目。
　　她看到了一张美人面。
　　肤色是冷调的象牙白，在雪中透露出一层朦胧轻薄的雾感，浓密黑发随风轻扬，低垂的眉眼如画，眼角的朱砂痣随着抬眼的动作而颤动，更添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
　　他于暮色中是一枚有温度的月亮，虽然遥远，但令人向往。
　　美人对她露出微笑，如暖泉流入心田。
　　她看呆了，直到一阵寒风吹过，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深深地鞠上一躬。
　　李烛点燃一支烟，夹在指尖，任凭它在呼啸的风中极速燃烧。
　　小女孩麻花辫末梢的蝴蝶结在风中飘舞，黯淡天色下，那一抹红格外显眼。
　　“为什么给她钱？”
　　“因为我乐意。”
　　清亮欢快的声音回荡在宽敞大厅内，凌冽寒风透过半开的窗户钻进，拂动美人的白衬衫，勾勒出修长柔美的身形。
　　李烛轻笑了声，自顾自地开始自己的设想：“她有了钱，就可以去街角的那家糖果店，要知道，今天是平安夜呀，吃了糖，就可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度过新的一年。”
　　仿佛命运听到了李烛所说的剧本，提笔采纳了他的意见——小女孩挪步至那家精品糖果店，玻璃橱窗内部，红色装饰彩灯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映射盒子包装的糖果精美绝伦。
　　她对着一面橱窗的高档糖果目不转睛，眼中满是渴望。
　　李烛紧紧注视她，小女孩是那般瘦弱，渐渐与他脑海中的模糊轮廓逐渐重合。
　　一盒榛子巧克力，是九块硬币。
　　前几天他路过这家店，看了一眼，十年过去了，价格没变。
　　他给女孩的钱足够多，多到可以买下那一整面橱窗的糖果。
　　现在，只要她走进店，就能任意选择她喜欢的糖果，当然，全买也可以。
　　然而并没有，女孩只是抬手擦了擦玻璃，深深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李烛有点失落，不自然地笑了笑：“也许她不喜欢糖果。”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不喜欢糖果的吗？
　　李烛转过身，姿态慵懒，情绪低迷，像一只刚睡醒的波斯猫。
　　大厅里点亮的蜡烛不多，略显昏暗，光影掠过来人苍白的面孔，宛如狩猎的凶兽，散发着不寒而栗的气息。
　　李烛眯起眼，看来人有些面熟。
　　“是毕队长吗？”
　　“你认识我。”来人语气平淡，并不惊讶。
　　“报纸上见过，你不上相。”李烛上下打量了毕虽荒一番，人是高挑帅气的，就是没什么精气神，罩在黑色风衣里，像具活尸体。
　　而眼前这具尸体移动迅速，眨眼间来到二楼，在他眼皮子底下，打开了一个房间门。
　　李烛才反应过来，他这是不是私闯民宅了？
　　“唉，就算你是特行处的队长，也不能未经允许，就擅自进行搜查啊。”李烛熄灭手中烟，快步上楼，意图阻止他。
　　奈何毕虽荒动作实在太快，开完一扇又一扇门，丝滑不停顿，明显更熟悉这里的布局。
　　终于，毕虽荒停下，李烛追上来，见到了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一具干尸，躺在床铺正中央。
　　李烛瞳孔放大，难以置信。
　　“你杀的人。”肯定的语气笃定李烛就是杀人凶手。
　　“这不……不关我的事啊！”李烛语无伦次：“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房间。”
　　接手不过三天，这么大的别野，前厅连着后院，房间套着里屋，不下几十间，他还没来得及逐个细看，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
　　李烛脑子一片混沌，心跳如擂鼓。
　　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遇上这种情况，果然意外之财要不得，这下好了，惹得一身腥。
　　“房间里有不明香气，用于掩盖尸体的腥臭味。”毕虽荒四处寻找，在厚重窗帘后发现隐藏的香炉。
　　拍完照片后，毕虽荒戴上手套，查看尸体，眉头紧皱。
　　门窗紧闭，空气流通缓慢，干尸表面皮肤呈红褐色，这是由于香料中的硫磺成分与蛋白质反应所致。
　　骨盆形态明显，短而宽，是一副女人尸体，这倒是出乎意料。
　　“初步估计死亡已有一月有余。”
　　“我三天前才刚搬过来。”李烛赶忙补充。
　　“也有可能是合伙作案，他走了，你留下，目的是断尾求生。”毕虽荒一边分析一边朝他走来，“你是在拖延，为你的同伙争取逃跑时间。”
　　“我没有同伙，我背叛了他们……”
　　毕虽荒口中的“同伙”二字触动了李烛心底深处的某根弦，在不由自主地说出后半句时，一些碎片化语句突现在脑海中——
　　稚嫩童声在大喊：“我们是世界上最强的海盗同伙！”
　　“笨啦，那是团伙啊！”
　　“全错全错，是最伟大的海盗团队！”
　　……
　　他拼命地想要抓住，可那破碎的记忆稍纵即逝，顷刻烟消云散。
　　这是我的记忆？
　　为什么之前没有丝毫印象？
　　见李烛面部表情从惊慌到失落再到疑惑，毕虽荒饶有兴趣地看他表演。
　　这次又是玩哪招？
　　“不是我……”李烛回过神，跌坐在地，环抱周身，目光呆滞，惹人同情。
　　毕虽荒可不吃这套，亦或者说，他见过太多这种把戏了。
　　“跟我走一趟吧。”他撩开风衣外套，拿下腰间手铐，金属滑擦发出刺耳声响。
　　一套丝滑连招上身，李烛疼的龇牙咧嘴，喜提一副银手镯。
　　从楼上到楼下，一路上都是李烛的哀嚎，毕虽荒摁住他的力道实在太重，骨头都要错位了。
　　李烛知道，被特行处盯上，不死也得脱层皮，于是努力为自己辩解：“喂，我是良民，有证件的，在没查清楚真相之前，顶多算个嫌疑人，请你放尊重点。”
　　平安城将城民分为三六九等，上三类人分别是——掌握政权兵权的政客军阀、拥有巨额财富的商贾世家以及藏有浩瀚典籍的知识垄断者。
　　他们独占雪城，享尽优质资源，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群人。
　　中等人大多居于雪城和雾都的交界处，分为三类：良民，安民，平民，依靠交税数额和账户资产进行等级划分，他们有工作保障，不为生计发愁，日子过得倒也凑合。
　　下等人属于贱民，他们或是流离失所的难民，或是从云端跌入地下的落魄贵族，亦或是南来北往的他国民众，落在平安城，成了黑户。
　　他们不入公民保障体系，大多生存艰难。
　　下等人只能住在雾都，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甚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他们祈祷命运能眷顾其身，但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在默默忍受命运的摧残。
　　毕虽荒停下脚步，他的眼神冷若冰霜，看不出任何情绪。
　　即便与他对视都像是要了半条命，李烛仍是期盼。
　　哪知他只是轻描淡写：“哦。”
　　“你简直嚣张！”李烛终于被点燃了怒气，奋力挣扎。
　　可在毕虽荒眼里，这点反抗，无异于小猫撒泼，不痛不痒。
　　胳膊拧不过大腿，李烛认命了，被毕虽荒拖拽出别墅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