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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升职即失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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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卢花进入顾府的第四个春天。
晨露微凉。五六个小丫鬟聚在后角门那株玉兰树下,个个都生的鲜嫩,或娇憨或鲜丽,像谁特意从每个花栏采下最鲜艳的一枝,精心装点在名贵的花瓶里。这些小丫鬟手里都攥着东西,有帕子,有荷包,还有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点心。
站在正中间却的是夏云。她穿着灰扑扑的棉布裙,手里提着个藤箱。在这群风姿各异的小丫鬟之间,像随意扔进花瓶的一根枯枝,更显得寡淡。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恳切地望向她。
“夏云姐姐,这个您带着。”一个柳眉的小丫头塞过来一双新纳的鞋垫,“走路多了,垫着舒服。”
“还有我的,我绣的帕子!”一个杏眼的小丫头也急忙递出东西。
“这是大小姐赏给我姐姐的桃花酥,我悄悄要来了一块……”说话的是个桃腮姑娘。
卢花也挤在她们之间,有些着急地伸着手里的东西。夏云一样一样地接过来,仔细收好,温言道谢。好不容易轮到卢花,她顿了顿,“露华,往后要多些主见,不要太信身边人。”
卢花红着眼圈点点头。
夏云在这院里完全不得宠。可她掌事公正,从不无故罚人,也不会纵着大丫鬟欺负小的。去年云想打碎了个茶盏,吓得跪了一夜。是夏云查清楚那茶盏本就有条裂缝,才保下了她的月钱。
夏云又叮嘱了几句,有几个小丫鬟已经开始抹眼泪了。“少爷脾气骄纵,可心不坏,对事不对人。遇到他心情不好,你们能避就避,别顶嘴……”
和少爷有关的事情,卢花听得格外认真。少爷发脾气,从来都是夏云去劝,因为她自知不受宠,更不担心失宠。如今她到了年龄,被放出府,不知道这撷芳园的天要变成什么样。
忽然,一阵极淡的香风飘过来。卢花鼻尖动了动,她下意识地抬头看那株玉兰树,春风碰巧摇下了几片花瓣,可香气并非来自它。
卢花莫名有点失神。夏云的叮嘱,小丫鬟的抽噎,好像飘远了。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重新唤回了她的意识。
“大早上哭什么,吵得人烦。”
那声音从角门方向传来,不高,却如银瓶乍破,绮丽地穿透了晨雾。每个字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拖腔,尾音缓缓上扬,天然一股矜贵优雅的气度。夏云那温暖平实的絮语,在这声音面前忽然显得笨拙,如同泥地里的石头碰上了宝玉。
小丫鬟们齐齐噤声,慌忙退开半步,低下头。那些鲜妍的面容也骤然褪色了。
角门吱呀一声推开。
先是一只皂靴踏出来,靴面干净得不染半点泥灰。然后才是人。
早晨那股湿冷的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晨光照在来人的身上。顾垣今天照常束了白玉冠,墨发一丝不乱地拢在冠下,唯有颈侧垂了两缕,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顾垣生得极白,不是不见光的那种白,而是那种瓷器般的莹润,眉眼极浓,眉峰利落,如同精心勾勒的工笔。瞳孔是清透的茶色,睫毛浓密,连下眼睫都根根分明。似乎是因早起而有些懒怠,他的眼尾微微泛红,目光懒洋洋地扫过众人,似乎在品味自己这瓶“插花”哪里不太协调。
他的穿着更是恰到好处。月白色的锦袍锦袍在晨光下泛着流水似的暗纹,腰封束得很紧,用的是同色绣银竹的宽带,正中嵌了块鸽卵大小的羊脂玉。
顾垣手里握着柄合拢的折扇,扇骨是剔透的象牙白,扇坠是块水头极足的翡翠,雕成了缠枝莲的样式,随着他手腕微动,那点翠色便晃出一道莹莹的光弧。
从冠到履,从佩玉到扇坠,无一不精,无一不搭,偏偏又不显堆砌。只让人感慨:都说人靠衣装,这身打扮却是因着此人才更添一份光彩。
“都要走的人了,还在这儿训话?”顾垣停在几步外,没看夏云,目光落在一地玉兰花瓣上,对身旁跟着的美婢皱眉,“这花怎么没人扫?春莺,赶紧派人清理了,看着眼烦。”
那叫春莺的美婢忙柔声请罪,道是自己安排不周。
夏云福身:“少爷。”
“免了。”顾垣这才瞥她一眼,视线从她灰扑扑的裙子扫到朴素的木簪,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在我这儿熬了这么多年,临了连身像样的行头都没有?知道的认是我顾垣院里出去的人,不知的还以为是后巷浣衣妇呢。”
话刻薄得让人心寒。
夏云脸色没变,只又福了福:“奴婢谢少爷指教。”
“算了。”顾垣用扇子轻轻敲着自己掌心,“你这性子,穿什么也都是这副古板样子。嫁了人怕也是整天对着夫君念叨‘圣人云’、‘该读书’,谁受得了?”
周围小丫鬟头垂得更低。卢花心想,少爷说得对。夏云姐姐待她们那叫公正,待少爷那叫苛刻。
夏云沉默片刻,忽然道:“虽然天暖了,少爷夜里起来也要记得披衣。那方古砚每次用完要记得洗……”
“知道了。”顾垣打断她,语气是十足的不耐烦,“快走吧。”
夏云的话卡住。她看着顾垣,那双总是严肃的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然后她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没再说“请少爷用功”,也没提一句书本。夏云就这么起身,提箱,转身走向晨光未及之处。
顾垣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灰色身影逐渐模糊。他手里的扇子不晃了。过了几息,才轻嗤一声:“总算清净了。”
目睹夏云消失在小巷尽头,春莺眼底复杂,有得意,有担忧,唯独没有不舍。
顾垣回院的步子轻快许多。
他穿过月洞门时,甚至用扇子点了点廊下新换的纱灯,对跟在身后的春莺道:“这颜色配得俗了,叫人换松花色的罩子。”
春莺本就生得温婉,此时又春风得意,声音柔得像浸了蜜:“是,奴婢记下了。还是少爷眼光好,那松花色雅致。”
顾垣笑了声,没接话。
这笑意持续到撷芳园门前,看见站在那里的人时,倏地散了。
顾夫人站在正屋阶上,身后只跟着一个妈妈。她脸上表情还算温和,但周遭的空气却沉了下去。
“母亲。”顾垣规规矩矩地行礼。
“垣儿,进来吧。”夫人转身进厅。
门没关严。春莺领着丫鬟们退到廊下。卢花这类三等丫头没资格近前,缩在更远的角落。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听着。
夫人抿了一口茶,首先出声:“夏云走了,一等丫鬟的缺该补一个。”
顾垣语气随意:“儿子知道,回头挑个顺眼的……”
“寒梅就不错。”夫人打断,“她是老人,做事稳重。”
站在角落的寒梅身体僵了僵。她是二等里年纪最长的,平日管账,但低调得像影子,从不往顾垣面前凑。
屋里静了一瞬。
半晌,顾垣脸上带着笑,声音却有些却冷:“寒梅是母亲的人,儿子自然信得过她。可那张脸……儿子每天看着,实在心烦。笔墨要选好的,衣裳要挑精致的,屋里摆件要寻雅致的。人若不堪入目,岂不是败了兴致?读书更没心思。”
寒梅低着头,一副毫不意外的神色,攥紧的衣角却泄露了她的心思。周围几个丫鬟垂着眼,没人看她。
卢花在心里点点头。寒梅姐姐确实相貌平平,少爷这样爱美的性子,怎么能受得了她天天在眼前晃?
夫人沉默片刻:“那依你看?”
“秋月吧。”顾垣的回答不出卢花所料,“她原是二等里拔尖的,眉眼生得妙,手也巧,我书案上那盆文竹她打理得最好。”
秋月站在不远处,闻言嘴角翘了翘。卢花暗自叹气,秋月姐姐样貌明艳,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只是待她们这些小丫鬟骄横了些。不过于少爷而言,只要自己看得顺眼,谁管她对别人如何?
厅内又静了一瞬。
夫人再开口时,语气缓了些:“一等你提了秋月,二等出的缺,我来指一个。”
顾垣没接话,只把茶盏轻轻一搁。
“夏云临走前,与我提了几个人选。”夫人缓缓道,“你既如此看重容貌,我便从这些人里,挑个模样最周正的罢。”
卢花的脑子陡然清醒了。
她想起半个月前,夏云叫她过去,问她识多少字,还让她写了几个。临走时夏云说:“你性子单纯,未必是坏事。”
当时她没懂。
“就露华吧。”夫人的声音清晰传出来,“那孩子我有些印象,进府三年一直安分。夏云说她肯学,字也识得一些了,能伺候你笔墨。”
顾垣没说话。
“怎么,这个也不合意?”夫人语气微沉,“秋月已经依你了。一个二等丫鬟,我还做不得主?”
沉默拉长。
然后顾垣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母亲说谁便是谁吧。”
消息眨眼就刮遍了院子。
卢花跪在厅外接赏时,脑子一片空白的。夫人身边的妈妈递来红封,说了几句“用心当差”。她磕头,手心全是汗。
起身时,顾垣从厅里走出来。
春莺立刻迎上去,声音依旧温柔:“恭喜少爷,秋月姐姐升了一等,往后定能更贴心伺候。”她半个眼神都没给卢花。
顾垣“嗯”了声,目光扫过还跪在地上的卢花。
眼神漠然。
然后他就走了。
卢花攥着红封站起来。周围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种了然。都在说:看,又一个“夫人的人”。
寒梅和秀菊走过来。两人都是二等,也都是夫人早年安排的,容貌平平,胜在老实本分。寒梅脸上还残留着难堪,勉强对卢花点头:“往后一同当差。”
秀菊话少,只点了点头,眼神里有同病相怜的意味。
卢花明白为什么。在这院里,“夫人”两个字是护身符,也是烙印。它让你安全——没人敢明着欺负;也让你孤独——永远得不到少爷的眼神。
傍晚,秋月搬去了一等丫鬟的厢房。卢花抱着自己那点家当,挪到二等丫鬟住的西厢。屋子比通铺宽敞,一人一张床。寒梅和秀菊已经在了,客气地指了靠门那张床。
卢花没说话,默默铺床。
窗外传来嬉笑声。春莺带着几个丫鬟在院里踢毽子,顾垣坐在廊下躺椅上看,手里握着卷书,却没翻。秋月端茶过去,不知说了什么,顾垣笑了起来,用书卷轻敲她额头。
那画面鲜活明亮,与她这里仿佛是两个世界。
卢花痴痴地看着,心里那点因晋升冒头的喜悦,慢慢凉下去。
门忽然被推开。
明珰端着碟桂花糕进来,脸上绽着热情的笑容:“刚去厨房要的,还热着呢!”她生得白,眼睛大,骨架却宽,穿比甲总显得臃肿。若出了这院子,也算个美人,可在顾垣风姿各异的丫鬟里,确实不够出挑。
卢花接过糕点。明珰挨着她坐下,压低声音:“往后咱们互相帮衬。你如今是夫人眼前挂了名的,有些事方便……我呢,消息灵通些。合则两利,是不是?”
明珰从未对自己如此活络过,但卢花无意戳破,她只是垂着眼点点头。
卢花知道自己笨,需要明珰的“灵通”,需要有人告诉她暗流往哪儿涌,哪怕这合作里掺着利用。如果不是明珰偶尔漏给她点汤喝,她或许还在被欺负。
窗外,顾垣起身回了书房。春莺跟进去,门轻轻合上。
夜色漫上来,卢花看着那块桂花糕,却一口也吃不下。
她升了二等,涨了月钱,住进了更好的房间,更不必再担心被任何人算计。
可却离少爷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