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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祠堂忆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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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没有传出去。
顾府的下人们嘴巴闭得很严实,外头只知道顾家三少爷这次没考过。但“没考过”和“交白卷”是两回事。前者是才疏学浅,后者是藐视纲常。
顾尚书动用了些关系,把判卷的那几位都打点了一遍,卷子被悄悄抽出来,没入榜,也没留档。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同僚之间,酒宴之上,总有人带着笑问一句:“听闻令郎此次……”“果真是少年意气啊……”话不必说完,眼神里的意味就够了。顾尚书回府时,脸色铁青。
顾垣跪在正厅里。
“你还有什么话说?”顾尚书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顾垣垂着眼:“无话。”
“无话?”顾尚书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几,花瓶哐当一声砸碎,碎片溅到顾垣手边。“我顾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交白卷?你怎么不干脆在卷子上画只王八?”
顾垣没动。碎瓷划破了他手背,渗出血珠,他像没感觉。
“从今日起,”顾尚书声音冷得像冰,“你院里那些妖妖娆娆的东西,一个不留。春莺、秋月,还有那些不知所谓的,统统发卖!”
顾垣突然攥紧拳头抬起头:“父亲答应过我,只要我去考,便不动她们!”
“我让你去考试,没让你去交张白纸!”
“我去考了。”顾垣声音很平,没有起伏,“我坐在号房里,待到锣响。父亲只说‘去考’,没说‘考过’。”
顾尚书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怒气,还有更深的失望,或者说,是某种早已预料到会如此的疲惫。
良久,顾尚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去祠堂。跪两天,不许进水米。”
一旁的顾夫人面色惨白,堪堪由婢女搀扶着才能站稳,却没有出声。
——
祠堂里烛火长明。
顾垣跪在蒲团上,膝盖早已麻木。夜色从高窗渗进来,与烛光混在一起,将满墙牌位照得明暗交错。空气里有陈年香灰和木头腐朽的气味,很难闻。
顾垣仰头看着。最上面是曾祖父顾泾,旁边是祖父顾渭。下面一排,是伯父、叔父们。再往下,是早夭的姑姑的牌位。
顾家世代为官。有高有低,有达有穷,像大地上最常见的树,一代代长着,落叶,再发芽。
顾垣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
顾泾,任过地方通判,最高做到从五品,致仕时得了个“勤勉”的评价。顾渭,翰林院编修出身,外放过两任知府,回京后进了礼部,最后在侍郎位上致仕。族谱上写“端方谨饬,颇有清誉”。
都是中规中矩的普通官。没什么大功,也没什么大过。
接下来,该是他父亲顾衍了。虽然三十五岁才入仕,如今却已是户部尚书,真正的朝廷重臣。族谱那一页将来会写什么?光耀门楣?中兴之臣?
夫人派大丫鬟给他送了些干粮,悄悄放在祠堂门口。顾垣没动,依旧看着排位。
再下面该写他了。
顾垣扯了扯嘴角。顾垣,白身,性好奢华,不学无术,终日与美婢嬉游。
他大哥顾岿,十八岁中举,二十五岁进士及第,如今三十岁,正在江南某富庶县当知县。前途无量。
二哥顾嵩,资质略平些,二十五岁才中举,如今二十八,还在白鹿书院求学。但至少,他在走那条“该走”的路,没人会说他有辱门楣。
这满墙的牌位里,有一事无成的,有英年早逝的,甚至也有那么一两个记载着“性疏阔,好游乐”的纨绔子弟。
但没有交白卷的。
即使是那几个纨绔先祖,进了场,也知道应付一下样子。
除了他。
顾垣闭上眼,不敢再看列祖列宗。
他觉得有点饿,可他不配。
——
十四岁那年,也是春天。
他站在考场外,手里提着考篮。篮子是新的,笔墨都是最好的,镇纸是羊脂玉的,刻着“蟾宫折桂”。
周围也是很多人。考生,送考的书童、家人,还有看热闹的百姓。他听见窃窃私语。
“那就是顾家三郎,七岁作诗那个?最近好像没什么动静了。”
“神童嘛,都这样,小时了了。”
“生的倒是真标致……”
顾垣握紧考篮提手,指节发白。他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沸水翻滚。
他知道自己背得下所有经义。他也知道策论该写什么。夫子教过,那些“夫天地者”“盖闻”的开头,那些“其一其二其三”的条陈,那些“故曰”“是以”的结论。他至少可以掉些书袋,引几句先贤的话,把卷子填满。
然后呢?
然后他会侥幸考过。或许名次很低,或许是最后几名。但总归有机会过。
那样人们会怎么说?
“看,顾家三郎考过了。”
“咳,好像是……末位。”
“啧啧,伤仲永啊。”
那些话还没说出口,却已经在他脑子里响了一千遍。他想象那些人同情的眼神,想象他们压低的叹息,甚至能想象出父亲失望却强作平静的脸,说声“再接再厉”。
然后再考乡试。这回大概不能再靠侥幸了。
然后再战。
十四岁的少年大脑一阵晕眩。
冷汗从额角流下,他呼吸急促,视野开始发黑。考场大门在眼前晃动,那块“明经取士”的匾额扭曲变形。周围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
他想往前走,腿却像钉死了。考篮从手里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笔滚出来,玉镇纸摔成两截。
有人惊呼。
他看见地面朝自己扑来。
——
醒来后,母亲抱着他哭了很久。
“不考了,咱们不考了。”母亲的手抚过他额头,温热的,带着泪的湿意,“我儿不受这个罪。”
父亲站在床尾,沉默着。那场晕倒太过震动,连最严厉的夫子都没再提“功课”二字。母亲拦着,父亲终究没再逼他。
他得了几年逍遥。
他本就爱美、爱精致、爱一切华而不实的物件。幼时,人们会笑笑:天才嘛,总有些癖好。
那几年里,这“癖好”变本加厉地疯长。锦缎要最软的,熏香要最清的,墨要徽州老松烟,纸要宣城玉版宣。院里丫鬟一个比一个漂亮,他给她们起风花雪月的名字,看她们穿红着绿在眼前走动,像养了一园子会说话的花。
人们开始撇嘴,说他浮夸成性。
他写那些没人看得懂的诗赋,句子华丽,意象堆叠,美得空洞,也美得安全。这样,至少没人能说“顾垣写的东西不好”。他们只会说“看不懂”,或者故作高深地评价“过于雕琢”。
“不愿写”比“不会写”,好听多了。
“贪图享受”比“江郎才尽”,也体面多了。
——
祠堂里,顾垣睁开眼。
列祖列宗沉默地看着他,那些名字,那些官职,那些或长或短的生平,像一座座山,压在他脊梁上。
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在空荡的祠堂里回响。
“祖父,”他看着顾渭的牌位,轻声说,“孙儿要让您失望了。”
他慢慢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前胸贴着后背的骨头。
今年他能玩文字游戏:我进了考场,父亲就该守信。不卖我的丫鬟。
但明年呢?
父亲会不会说:你必须考过,否则就卖你的丫鬟?
然后年复一年,用他身边所有好看、顺眼、让他舒心的东西来逼他。最后逼他娶个相貌平平的才女,家世好,学问好,能整天压着他读书,把他按在书桌前,一字一句改那些他写出来就想吐的策论。
人生无望。
烛光突然被吹灭了。顾垣闭上眼,在黑暗里想:这个废物,能当一天是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