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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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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的马车到达了贡院街西侧角门。
顾垣伸手挑开帘子一角,看见青灰色的砖墙,角门匾额上“明经取士”四个字,漆色斑驳。
卢花先下了车,回身要扶他。她垂着眼睛,强压下眼底的兴奋。虽然少爷很不开心,虽然少爷要来受难,可……如果不是夫人亲自指名她陪考,她根本没有机会陪少爷出门诶!
但顾垣没碰她伸出的手,自己踩着脚凳下了车。锦衣在一群灰扑扑士子里显得有些突兀,他今日特意选了身素净的,却依然精致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卢花有点失望,还以为能借机摸摸少爷的手。
“少爷……”寒梅低声唤了句,递过考篮。
顾垣接过。
周围陆续有考生和送考的人走过,四面八方的目光悄无声息地罩过来。顾垣挺直背脊,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朵却捕捉着那些压低的碎语。
“……那就是顾家小少爷……”
“……七岁那首《咏棠》听过没?当时李祭酒说……”
“……四年前不是晕在这儿了……”
声音断断续续的,显然是估计着顾家的门面,可还是有只言片语传来。顾垣忽然希望自己能像四年前那样,眼前一黑倒下去。倒下去就好了,不用进去,不用面对那张狰狞的策论纸。
可他没有。这几日父亲派人盯着他,吃食汤药一样不落,甚至请了太医署的人来诊脉,确保他“体健神清”。春寒料峭,但他现在却头不晕眼不花,连指尖都是暖的。
身体好得很,好得可恨。
寒梅默默垂下头。卢花脸上露出气愤的神色。这些人懂什么,少爷那肯定是被贡院的臭气熏的!
她左右看看贡院的院墙,墙面颜色暗沉,墙根还有好多污渍。
比撷芳园差远了。
顾垣瞥了一眼左顾右盼的卢花,抬脚往里走,径直走进那条狭长的甬道。两旁是高墙,墙头探出枯枝,天被挤成窄窄一条灰蓝色。
考房狭小,只容一桌一凳,桌面上有经年累月的墨渍。唯一一扇小窗开在高处,透进一方惨白的天光,
真的很脏,他和父亲的争吵的话并不全是托词。顾垣拿随身的帕子擦了又擦,勉强挑了最干净的凳角坐下,手却不肯放到桌面上。
第一场考默写经义。顾垣翻开纸页,目光扫过题目。他自幼过目不忘,早已烂熟于心。顾垣提笔蘸墨,笔尖落在纸上,行云流水。字迹清劲,墨色匀净,一行行铺开。
这部分很快写完了。他搁下笔,看着满纸工整的字,心里空荡荡的。
休息片刻,第二场的卷子发下来。
策论题:《论漕运利弊与革新》。
顾垣盯着那八个字。
墨印清晰,每个字的笔画都规整得毫无生气。漕运。他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不是“国计民生”,不是“南粮北调”,而是一幅画面:
浑浊的河水,沉重的粮船,民夫精瘦的后背。然后是气味,河水的腥气像长枪,船板的霉味像马革,汗渍在粗布衫上蒸腾出的酸腐恰似旌旗插在空城上呼唤血色的黎明。
他想把这些写下来,写长河如黄绸,高桅如鲲骨,众生如泥沙。可试卷要他写的是利弊。利一二三,弊一二三,革新一二三。
他提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墨将滴未滴。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漕运之利……利在……利在……
脑子里的画面又涌上来。
顾垣捂住嘴,喉结剧烈滚动。那股恶心来得突然而猛烈,他弓起背,另一只手撑住桌沿,也顾不得那里有墨渍,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顾垣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吞咽,把涌到喉头的东西压下去。
不能吐。太脏,太丑。
那股反胃的感觉持续涌动,他感觉喉咙里挤了条漕河里刚捞上来的鲶鱼。
他放下笔,双手都在抖。不是轻微的颤,是控制不住的、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抖。考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矮小的桌椅随着他的颤抖嘎吱作响。
——
卢花在院外,与寒梅相对无言。
据说顾垣自幼聪慧,过目不忘,七岁作诗惊艳四座,人人皆称顾家要一门双杰。那时她还在地里刨土,无缘得见。但是资历老的丫鬟和婆子总会私下里谈,谈少爷那时有多么意气风发,多么万众瞩目。
那肯定是一个顶顶漂亮的小公子吧。卢花惋惜,要是她能早点来顾府就好了。
她到顾府的那一年,顾垣的名声早已彻底变了样。他爱锦衣、好美婢、喜雅玩,整日沉迷享乐,与各路狐朋狗友交游,是个实打实的纨绔。
他桀骜不驯,藐视伦常,当众讥笑科场策论尽是些腐儒酸文。人人都道伤仲永,必是顾府早年惯坏了他的浮夸习气,才整日写那些空洞无物的风花雪月。
卢花却想,少爷说策论不好,那就肯定不好。少爷的文章华美艳丽,怎么甘心去写那种之乎者也的陈词滥调呢?
其实卢花也看不懂顾垣的文章,但那当然是因为她识字太少。她把书房里捡来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收在枕头下面,得了空便拿来认,细细揣摩顾垣的深意。
“响锣了,”寒梅突然出声。“少爷应当考完第一场了。”
——
时间一点一滴流走。
顾垣重新提起笔。强迫自己写下一个字:“漕”。
然后停住了。接下来该写什么?运?河?利?
笔尖又开始抖。恶心感再度上涌,他不得不再次捂住嘴,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这次连肩膀都开始发僵,脊椎像被冻住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祖父抱着他坐在膝上,听他当场作出一首《咏棠》。那时他声音清亮,一字不差。祖父摸着他的头说:“此子必光耀门楣。”
他就拿这幅样子光耀门楣。
顾垣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点气音。他松开笔,笔杆滚落在桌上,墨迹拖出一道歪斜的印迹。
就这样吧。
他脱力地靠在墙壁上,好像忘了那里多么脏污。四周的声音模糊成一片嗡鸣。时间变得粘稠,缓慢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铜锣声再度响起。
顾垣勉强攒出一点力气,慢慢地穿过来时的甬道,慢慢地走出来时的角门。终于复见天光,他眯了眯眼。
“少爷!”
卢花第一个看见他,快步迎上来。她脸上那点兴奋已经褪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神色。她张嘴想说什么,顾垣却已擦肩而过,自己踩着脚凳上了车。
车厢内点着清雅的香薰,驱散了他满身苦涩的墨污。顾垣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身体深处那阵战栗和恶心终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疲惫。他听见卢花和寒梅轻手轻脚上车,马车缓缓动起来。
车厢里没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单调而绵长。
卢花坐在对面,看着他闭目的侧脸。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睫毛垂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嘴唇抿着,颜色很淡,像褪了色的花瓣。
她心里那点不太厚道的庆幸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情绪。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绪里,她依然无法控制地想着:少爷连憔悴的样子,都好看。
这样的少爷,春莺看不见,秋月看不见,燕婷也看不见。
她悄悄瞟一眼寒梅,寒梅垂着眼,不敢看顾垣。
只有她偷偷摸摸地打量。
顾垣已经没有力气去感知卢花的目光了。车轮声继续响着,一路响回顾府。等待着顾垣的,绝不是能够安歇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