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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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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
公寓里一片死寂,只有电脑显示器兀自亮着,像一口幽深的数据之井。Word文档上,光标在句末闪烁,一停,一顿,带着一种机械又执拗的节奏。
“他拔出剑,冷冷地说——”
后面是一大片刺目的空白。这个光标已经在这里孤独地跳动了三个小时。
温书妤靠在人体工学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这是她卡文的第七天,一个不怎么吉利的数字。她觉得自己快被这闪烁的光标逼疯了,那玩意儿不像是在等待下一个字,更像是在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敲着她的太阳穴。
她,笔名“惊蛰”,一个在网文圈里不大不小算得上一号的人物。电脑旁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银行APP的界面,那串足够她在这个一线城市舒舒服服宅到天荒地老的数字,在黑暗中泛着一层虚幻的金光。不远处的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她几部仙侠小说的实体出版物,设计精美,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她过去几年奋力拼杀的战利品。
成功,毋庸置疑。
但此刻的温书妤,只感到一种被掏空后的巨大空虚。她正在写的,是自己最成功的仙侠系列续作,读者嗷嗷待哺,编辑好言催促,市场翘首以盼。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这个故事已经厌倦到了极点。每一个情节走向,都像是踩着自己过去的脚印;每一个人物的情感爆发,都单薄得像一张随手就能戳破的纸。她笔下的男女主角爱得轰轰烈烈,毁天灭地,可她自己敲下那些字句时,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打个哈欠。
灵感和热情,好像随着账户余额的增长,按一个诡异的反比,被一点点抽干了。
她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脖子,视线扫过凌乱的桌面。喝了一半的冰美式,咖啡渍在杯壁上画出难看的年轮;几本用来找灵感的参考书摊开着,落了层若有若无的灰;还有一个空掉的薯片袋子,被揉成一团,像个泄了气的失败品。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股停滞的味道。
“呜……”
一声轻微的、带着鼻音的哼哼从脚边传来。温书妤低下头,看到一团巨大的白色毛球动了动。是她的萨摩耶,“汤圆”,一只三个月前她一时冲动买回来的“活物”。汤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黑豆似的眼睛在显示器的反光里亮晶晶的。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粉嫩的舌头,然后站起身,用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不轻不重地拱了拱温书妤的小腿。
这是它表达亲昵和需求的标准流程。
温书妤没动,只是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朵,触手一片温热柔软。这大概是她这间冰冷的公寓里,唯一的温度来源了。
汤圆没得到想要的回应,也不纠缠,熟门熟路地跑到墙角一个印着可爱骨头图案的铁皮罐子旁边。它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罐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空洞的声响。
里面空了。
汤圆回过头,蹲坐在空罐子旁边,用一种极其可怜、极其无辜、极其委屈的眼神望着温书妤。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妈,我没饭吃了,你看我,我饿。
温书妤和它对视了十秒。
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榨干的社畜,而汤圆是那个永远精力旺盛、准点提醒你打卡上班的老板。她的生活规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两点一线,卧室到书房,唯一的变数就是这只傻狗的屎尿屁和三餐。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里有无奈,有疲惫,但好像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卡文就卡文吧。写不出来,总不能把“孩子”饿死。
温书妤在椅子上坐直身体,活动了一下快要散架的腰。她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依旧在闪烁的光标,像是下了一个什么决心似的,伸手,“啪”的一声,直接按了显示器的电源键。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和安静。
为了“太子爷”的口粮,她,温书妤,决定踏出这个月第三次家门。
走出单元楼,凌晨三点的冷风像一把刀子,迎面刮来。温书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灰扑扑的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嘴上捂着一个纯黑的口罩,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服里,只露出一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
这身打扮是她的“出门套装”,旨在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她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也懒得去打理。反正除了外卖员和快递员,也没人会看到她。
小区里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孤独的光晕。远处主干道上偶尔有车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被夜风送过来,显得格外遥远。她住的这个小区,位置不算偏僻,但也不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带着一种城市边缘特有的、新旧交替的混杂感。白天还算热闹,一到深夜,就安静得像一座空城。
楼下就有一家27-Mart,24小时营业的自助便利店,是她这种昼伏夜出生物的深夜食堂和补给站。
推开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空调冷气和速食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便利店里灯火通明,白色的灯光甚至有些刺眼,将每一排货架都照得清清楚楚。但和外面一样,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冰柜压缩机在单调地嗡嗡作响,那声音在极致的安静里被放大了数倍,听起来有种不真实感。
温书妤熟门熟路地走到宠物零食区。汤圆最爱的那款进口牛肉干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包装花里胡哨,价格也相当“漂亮”。她面无表情地拿了两大包,又顺手捞了一袋自己吃的海盐味薯片和一瓶无糖乌龙茶。
好了,任务完成,可以回去了。
她抱着几样东西,走到收银区。这里没有收银员,只有两台崭新的自助结账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卡通风格的欢迎界面。
温书妤站在这台“新”设备前,犯了难。
她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兼职小哥在守夜。这机器是什么时候换的?她盯着屏幕上“请将商品条码对准扫描口”的提示,又低头看了看机器台面上那个发出红色十字交叉光线的玻璃窗口,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她先是拿起最大的一包牛肉干,笨拙地在红色光线上方来回晃动,机器却毫无反应。是姿势不对?还是距离不对?她又试着把包装贴在玻璃上蹭了蹭。
“滴——”
一声短促的成功提示音。哦,原来要这样。
她松了口气,拿起第二包,如法炮制。然后是薯片,最后是乌龙茶。屏幕上显示出四样商品和总价。接下来……是支付。
屏幕上跳出一个巨大的二维码,旁边有两行小字:“请使用微信/支付宝扫码支付”。
这她懂。温书妤从卫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点开微信,对着屏幕上的二维码扫了过去。手机“滴”的一声,跳转到了支付界面。她输入密码,点击确认。
手机显示“支付成功”。
但结账机的屏幕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个大大的二维码,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
怎么回事?
温书妤有点急了。她又试着用支付宝扫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她甚至重启了一下手机,以为是网络问题。可一切照旧。她就像一个被现代科技抛弃的原始人,站在这台冰冷而高效的机器面前,显得狼狈又滑稽。冰柜的嗡鸣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吵,像是在催促她,让她脸颊发烫。
就在她准备放弃,打算明天白天再来时,一个干净、略带沙哑的年轻男声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响起。
“扫完码,手机上付了钱,还要点一下屏幕上的‘确认支付’。”
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像一块冷冽的薄荷糖,在这沉闷的空气里化开。
温书妤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男生。
他很高,温书妤一米六五的个子,戴着眼镜看他也需要微微仰起头。他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下颌。嘴唇很薄,没什么血色,但唇形很好看。他的皮肤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白,但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却显得毫无瑕疵,是那种独属于年轻人的、紧致而干净的质感。
他穿着一件最简单的纯黑色T恤,洗得有点发旧,勾勒出肩背流畅而削瘦的线条。下面是一条同色的运动裤,裤脚收紧,露出一截细瘦的脚踝。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爽又疏离的气息,像夏日雨后被冲刷过的植物。
温书妤的大脑在宕机半秒后,迅速给他贴上了一个标签:附近A大的学生,熬夜打游戏或者赶论文,出来买夜宵的。
那个男生似乎并没有要和她搭话的意思,只是伸出右手,隔着大概十公分的距离,用食指在结账机的屏幕上虚虚地一点。
屏幕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被她忽略掉的绿色按钮,上面写着“我已完成支付”。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那个凭空指点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的晃动,精准而迅速。
“……哦,哦,谢谢。”温书妤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转过身,窘迫地按下了那个按钮。
“滴——支付成功,感谢您的惠顾。”
机器终于发出了她期待已久的声音,旁边的小票打印口也“滋滋”地吐出了一张购物凭条。
温书妤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收进一个自助购物袋里,又拿起小票,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任务。她提着袋子,转身想再跟那个男生道一次谢,却发现他已经拿着一瓶矿泉水,走到了另一台闲置的结账机前。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个侧影。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扫码,点击屏幕,一气呵成。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道残影,总共不超过五秒钟。然后他拿起那瓶水,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了一下,弧度清晰而利落。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温书妤一眼,仿佛刚才那句提醒,不过是随手拍掉一只停在路边的飞虫。
“……谢了。”温书妤还是对着他的背影,极轻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对方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从鼻腔里出来的“嗯”,算是回应。然后他便揣好手机,转身朝门口走去。
温书妤提着购物袋,看着他推门而出,高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深沉的夜色里。
便利店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那恼人的冰柜嗡鸣。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购物袋,牛肉干、薯片、乌龙茶,好像一场虚惊。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宅太久,人真的会变傻。
走出便利店,外面的风似乎更冷了。温书妤把帽兜又往下拽了拽,提着袋子准备抄近路回小区。
可走了两步,她却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帮了她的“男大学生”,正不紧不慢地走在人行道上。他的步子很大,但走得并不快,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单薄。
温书妤下意识地以为,他会朝着东边的路口走,那边是A大的方向。这个点,回宿舍也正常。
然而,那个黑色的身影径直走过了那个路口,步伐没有丝毫停顿,目标明确地走向了街道的另一端。
街角,有一家网吧。
那家网吧温书妤有点印象,招牌是俗气的蓝底红字,霓虹灯管年久失修,几个字闪烁不定,透着一股廉价又暧昧的气息——“巅峰竞技”。她白天路过时看过几眼,门口总是聚集着一些抽烟的年轻男孩,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游戏术语和脏话。
在2025年的今天,智能手机和高配电脑早已普及,网吧这种业态已经越来越边缘化。会特意跑到这种环境混杂的网吧里过夜的“学生”,可不多见。
温书妤站在原地,隔着一条马路,静静地看着。
那个男生走到了网吧门口。门口挂着一个防蚊虫的厚重塑料门帘,门帘后面是昏暗的、看不真切的内里,隐约有嘈杂的电子音效和键盘鼠标的敲击声传出来,混成一团混沌的噪音。
就在他伸手准备掀开门帘的前一刻,他停住了。
他做了一个很习惯性的动作,抬起左手,用指腹轻轻扶了一下头上的帽檐,把它压得更低了些。然后,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闪烁的“巅峰竞技”招牌。
就是那一瞬间。
便利店门口明亮的光线,越过马路,堪堪照亮了他抬起的脸。帽檐的阴影上移,露出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极其明亮,亮得像寒夜里的星。瞳孔的颜色很深,像墨。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双多情的桃花眼,但此刻,里面却没有半分“学生”该有的散漫与困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风流。
那里面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东西。是执拗,是坚定,是破釜沉舟的决绝,甚至还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被压抑到极点的狠戾。
那眼神,根本不像一个要去网吧消遣娱乐的人。
他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而那家破旧的网吧,就是他的壕沟。
温书妤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他只看了那招牌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掀开门帘,走了进去。高瘦的背影被那些肮脏的塑料条分割、吞没,最后彻底消失在门后嘈杂的电子声和昏暗的光线里。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周围又恢复了深夜的寂静,只剩下风吹过行道树叶子的沙沙声,和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背景噪音。
温书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晚风吹得她裸露在外的脸颊有些发冷。她手里还提着那袋给汤圆买的零食,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她脑海里,那个闪烁了整整一夜、让她烦躁欲裂的光标,好像第一次被什么东西撼动了。
一个在便利店会耐心教她这个“笨蛋”如何使用结账机的清爽男生。
一个手指修长、动作精准得像外科医生的人。
一个走向那样一个龙蛇混杂、充满了二手烟和荷尔蒙味道的廉价网吧的背影。
一双在黑夜里,亮得像淬了火的刀锋的眼睛。
这些矛盾的碎片,在她脑中毫无逻辑地冲撞、拼接,最后定格成他推开门帘、消失在黑暗里的最后一幕。
温书妤忽然发现,自己第一次,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产生了一种名为“好奇”的情绪。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强烈。
就像她笔下的人物,终于在那个“冷冷地说——”之后,等到了第一句,不属于预设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