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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安姑娘,呵,她自然有名字。沈家的落安。
      沈落安,是于墨风抢来的女人,自送亲的途中。
      还记得六年前,梅陇小镇的大雨滂沱。
      原本只是路遇。
      她乘的车,因马儿受了雷惊拖着车一路狂奔,叔叔家的三个下人并不中用早追脱了半里来路。连累她在车里七颠八震,穿着新嫁娘的衣服束手束脚挣扎也不是,呼喊也不是,只觉那嵌了金丝线的衣领包得人窒气。
      若是命中合盖一劫,也罢也罢。
      眼一闭心一横,一把打落凤冠,持手里的琵琶锁头豁地撕划了厚重紧密钿璎累累的虹裳霞帔便踮起身去跳车。说是跳,她一个弱质女子,不过是连撞带碰滚出了车窗。
      半空中眼见一条马腿蹬来,她避闪不及,只怕命休于此。
      谁知身子给人轻巧一捞,跃上了另一匹马背,旋即被人从后面牢牢蜷住。
      一阵慌乱下珠斜钗散,喜服半遮半拉,下摆上布满是泥泞,打进的雨水令她眼眶酸胀。
      她惊魂初定,转过脸险些碰上那人英挺的鼻尖。轻摇头甩了眼睫上挂满的雨珠依然满目白茫气泽,也看不清那人颜面如何,只觉他目光凌厉异常,亦顾不得什么发鬓容妆随意抹了把脸,清笑道:“多谢。”
      ……
      雨势渐休,转润如酥。
      流年偷转,原来此番才真是劫。
      不打紧,她日后有细微的庆幸,否则叔叔要将她嫁给不知哪位王侯将相家患了肺痨的公子,冲喜。那家姓什么?不知,又何如;忘了,又何如。
      爹娘早没了。娘更早些,记忆全无,她是难产而去。爹也是怨的罢,只是也心疼女儿。取名落安——沈家落安,落地为安。
      父亲是一名平平的镖师,惯走西域一带的镖,往往一去也是一年半载的,并不常见。他还是把落安挂在心上,总带些新奇的玩意讨小女一笑。一轱辘的东西,其中她最爱的是一柄琵琶锁,锁身通红刻了卷草纹,有小小机关,只消轻轻按拨一下,便从锁芯里弹出数枚小铜簪,她常常捏在手里把玩。
      可后来,爹再走镖时却跟驼队一起在茫茫沙漠里失踪了。
      叔叔膝下荒芜,只得一个小表妹青杏还不足十岁,便依着宗族长辈的训示收养了她,倒并不刻薄,暖衣饱食。
      反正她一个女儿家,也从未将房契地契上了心里。
      直至那日婶娘送来一套大红喜服,缨络垂旒,织金云霞的龙凤纹有奇异耀目的光泽。婶娘亲腻拉了她起来要试试合衬不合衬。
      她随手挑了挑那层层叠叠厚重的衣角,连是什么人也不问,望着婶娘一对丹凤吊睛里有说不出的犹疑,只淡淡说声:“我嫁就是。”
      婶娘知她性子无常来时还有些惴惴,谁知会应承得这样爽利,大喜过望,连连道好。
      那日启程,她朝高堂端端拜了三拜,道:“落安此去,枉费叔叔婶娘几年的拂顾。”耳边依稀是临行那夜杏儿扑在她怀里的童言笑语:“杏儿舍不得姐姐去。可娘说,姐姐嫁了家里就更好了。”
      她默默不言,捥下右手腕上新如春水通碧的翠玉镯子顺着套到杏儿细幼的臂上,不响撞到了自己雪白腕上一只戴久了的素银镯子。
      戴久了,那银镯子晦黄黯淡,比不得人家的碧玉莹润,但到底是娘传下来的。
      物归原主。
      于是吉日高堂之上,她言罢转身依步款款而去,蜷在凤尾金纹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捏着她的琵琶锁,那是她存于世上唯一的念想。
      唇边携了一丝清寂冷笑,再不要回头。
      不想后来竟是如此际遇,那一日上了于墨风的马背就再也下不来了,被他胁夹着一路策马疾奔日夜兼程带上了瑟兰山。
      瑟兰山只有一条山道,却是崎折岖回森冷异常,随意一道风都如钢刀刮疼她的双颊,刮出两靥如春霞般的皴红。
      连日几番折腾落安身上仍是已然半旧的喜服,残破的地方未及修补只好夜里自己偷偷仔细打了几个结,头上更是青丝逶迤珠饰全无,狼狈至极。
      长风呼啸,她身一僵冷不由一缩,背后却偎着了他宽实紧致的胸膛,有清洁芬芳的气息,像是和了一味什么凉药。
      于墨风不过是一袭青衣薄衫,想是习惯了。山上是他的家。
      她哂言轻笑:“你倒好,拿我来挡风。”
      “我以为你不会说话。”他临风勒马,又抖了缰,马便徐行而前。自她上了他的马倒也不挣不扎,只是几日来这是第一次开口,要不是初遇时的莞然言谢,他险些以为自己抢了个哑子回来。
      “我冷得不行。”她索性侧过头缩躲在他怀里,直截了当,“你将马儿催得快些罢。”
      他见她半丝防备也无简直如归宁一般自然,当真有趣得紧。忍不住爽朗一笑,双臂加力匝紧了她,一扬鞭,马在峻道上有惊无险地前奔。

      落安就这样进了风雪山庄。
      咫烟桥边,山泉澹澹如烟流,她听着他指来的侍女如数家珍:江湖盛传风雪山庄所在的瑟兰山是传古时早已匿迹的檀影一派的高手精研武学的所在,而传说中那部《檀影遣书》便在庄主的手里。否则,庄主如何在这个风生水起的江湖里能青年得志,尔后立了风雪山庄……
      她寡味索然,唇角微屏,心中弄嘲:什么江湖,一众匹夫。一部破书,也值得劳师动众争来夺去。
      于墨风则让她住在穹庐里,他从不轻易让人靠近那地方,那是他的亡妻炼丹制药的地方。
      穹庐里有一只大药炉终日烧旺,外头的小庭院有一大片白洁胜雪的梨树,是他们成亲那年他亲手一棵棵为她栽下的。
      春风一来,梨花便开,如段段光滑纯净的云锦,散发着一股幽冷香气。
      她是个药师,亦是暮鸦谷医圣的传人,却死于心悸。能医不自医。
      而沈落安是俗人,偏偏不爱梨花素白寂净。
      何况,梨花,离花,并不吉祥。
      红梅映雪,不是更热闹些么。她独爱山顶崖边的一簇红梅,若到划开,只一起心即便积雪深重,风霜侵鬓,她也甘愿深一脚浅一足地去瞧它。
      已是这个地步了,爱做什么便做罢。
      于墨风并未提及名分,她亦不肯提及,身份尴尬,山庄里的人称她一声安姑娘。那些人初初见她都带着讳莫如深地笑意,尤其是管事唐某。这是怎么了?她不想理会。
      他也礼待她,事后婉转询问家里可要交待。彼时,她正对镜梳着如瀑如匹的长发,缓缓温和笑道:“差个人就说我被贼子抢了去,途中暴亡。”
      他每两日便来瞧她,来了也不太说话,尤贪看她晴夜里淡妆素衣倚门而坐曼观星云的清影。
      其实她也喜欢静默坐着,也好,开了口并不知该说点什么。
      他若不来,她也落得清静,更打发了侍女只留下一个扫叶的青年,吩咐每日她起身前定要扫走院里的落花。
      这地方既是给了她的,要干净些。
      人人都称她沈落安幸运非凡。原来于墨风的妻子故去后,她身边再未出现过一个女人。风雪山庄往来无白丁,他亦硬生生拒了所有上门来的作亲婚配,所有人都道他情痴深重。落安一现,惹得江湖空穴来风吹劲,好奇无比:她是谁……哪样的武林世家出身……想来姿容绝世出尘……
      众口悠悠,她安之若素,即便有一日一时兴起偷偷去了于墨风的汀泊居。
      他的寝居里室袅沉水,室中有一幅故人的画像。长卷曳地,是他亲手描绘,每一笔都细腻地极致,画中人抚琴侧坐,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轻,青纱素服,风姿遗世,与墨风确是一双璧人。细看下一行小字,“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吾妻染雪,年年岁岁花相似,不知卿忘我否?”
      原来如此,只差神韵罢,她自问眉间拢不起那轻烟曼愁,浮生已短,多空自恼。她沈落安并不是那爱自寻烦恼的人。
      但终究有些不甘此生白作了别人的替偶,转念却想:算了,又是山上重重关口,逃也逃不开去,就算侥幸下了山去了,她又能去哪里呢?山底下不过是一座更大的牢子罢了。
      况他是分寸的,并不野蛮。
      “你是谁……?”琉璃火暖,一室旖旎,只是他一到睡眼惺忪时常常也分不清,想必是真得像得十足十了。
      “我是沈落安。”她纤指点止了他的唇,次次这么答。烛火迷蒙,他倦眼中见她眼波洇湄,实是她半分提不起劲了。谁叫解释得多了,总也厌乏了。
      “你是染雪,夏染雪。”他拗得很,固执地认错。
      “不,我是沈落安。”她轻轻巧巧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口中仍要纠正。
      他从后面轻轻拢她进怀里,他身上那股清洁的凉药味如一道腻絮塞住了她的鼻息,他喃喃:“风,雪……”
      她不自主地蜷缩着,刻意营造着与他之间分寸也罢的距离。他的胸膛有着习武之人宽阔和厚暖的肌廓,只是落安明白,他心中的时而平静的温时而狂躁的热皆与她半分干系也没有。
      连山庄的名都起得是风雪交加,她不过是一枚一世苦寒里的夹心人。
      他不说穿,她何必点破。
      可她终究久住中原并不适应山上阴冷,喘息时胸肺隐隐作疼。于是他便让人送了一碗炖了四五个时辰的雪莲珍珠鸡汤来,落安则随手搁下是连瞧都不瞧,放到整碗冻结成了一个冰坨子。
      “这样好歹不识?”墨风眉间一皱,薄怒。
      “一碗汤而已,也只得风庄主动了肝火?”落安说着说着,自己也笑出了声;笑着笑着,腔子里一痛,唇上渐渐地泛酸了,“你要我怎样?奴颜婢膝地逢迎你?”“也是,我不过是你抢来的女人,一个容貌酷似你女人的女人。”
      她武学不通,家世全无,音律稀疏。一位寂寂无名镖师的女儿,除开容颜肖似昔人,还有什么道理?
      他怒火骤起扬手过去,她双肩一缩本能地护了自己只当要挨打,不想被他一把抱上肩头一路抗到内间。
      露深烟悄,不负满帐春光纷呈尽付,她把已然吃痛的手从他的胸里抽出来,细细摸着他眼角眉梢渗出的细密蛮绵的汗,她从未这样好好看过他。
      总觉得看不清呢。
      她有点眼疾,是自胎里作下的病。与生俱来的孽,一到还报时便出离得累。
      她无奈笑了笑,再吃力地仰起头,回应他铺天盖地温热芳洁的气息。进了庄后才知道那是他贴身的白玉香囊里杜衡与芳芷的味道,香囊刻着一枝如白妆素袖的梨花。
      于墨风而立之年盛名江湖,不想却压制不下一个女子。到了这时候她还能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她眼中倒映的自己是这样浮佻不堪,有着这对眼他更加看轻自己。
      他从未有心瞒过她,只是一朝被她堪穿,他总觉要抓着点什么,抓着点什么才好。
      “笑什么!我可笑么!”他咤道。
      她唇关紧闭反到不答,只是笑;
      他重重捏起她的下巴,简直是要用指尖在她的颊靥上烙下两个铁红的印子,“不许笑!”
      她顺势扬起下巴,仍只是笑。
      他捏了拳头瞑闭双眼不去看她,却更加地动作恣意。
      她侧首环着他修长的颈项,一支蝶恋花纹玉簪自锦被滑脱到地上。清脆叮铛,白璧微裂,如她心上一道道不清言不明而愈渐弥深的口子。
      娆蝶逐花,却不知花可会意蝶?
      一夜如暴雨拂扫梨花,几度浮浮沉沉,最后他平了息躺下来,望着窗外已是鱼肚微吐。一只臂弯里仍环着她的瘦肩,她的眼窝贴着他的皮肤,有一种柔然亲切的温度。他抚着她脸颊上被他捏出的两片如枕雪落瓣的艳红印子,不由叹道:“我怎么就抢了你回来,一点正经女儿家的样子也没有。”
      “你也并没有把我当正经人家的女儿来待,至少,你从未说过要给我个什么名分。”她慵懒散漫的眼神,不经意从他脸上掠过。话是这样说着,目光里却没有一丝攫取的味道。
      他唇际微抿,手指缠卷上她略温润的发梢,呵出的气有意无意抚过她柔软的耳垂,带着一丝朦朦如青烟微尘的戏谑,“如今全天下都知道我身边有了你,传你是如何一貌倾城颠倒众生,我只当这样的惊天动地对你而言便是最好的名分。”
      她便依言报以倾城式的一笑,怎么不是呢?
      他赋了她无与伦比的殊荣,她煞了他延绵不绝的桃花。
      到头来,各得所求,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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