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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于墨风日渐宠溺落安,宠得盛大,天上有地下无。
      只是她总是懒居于穹庐,不大出门,亦不大开口央过些什么,不过只是着他悄悄送了些物什给亡父的几位知交故友。
      爹说过,走镖那一行,能做下去也是悬泪空老。
      可风雪山庄的人却逐一看低了她,不过空长染雪夫人的好模样,性子却突戾乖张又难以伺候。尤其是管事唐瞬庭,隔几日便旁敲侧击地进言。
      可于墨风不以为意,打发了唐下山不知做什么去了,自己却终日往返流连于穹庐外香寒未逐风的花月下。
      落安却心知肚明,再好再好,不过宠而不爱。
      于墨风心尖尖上捧住了伊人早去的夏染雪,她沈落安一介替躯又要“爱”做什么,有宠还不够么。
      有宠已是极好。
      那一日晴雪疏朗,他兴致颇高带她去崖顶观云。
      一览众山,崖深岫险,云生岭上则被群山阏遏。尽管有流光万丈直落山顶,这时节呼啸如龙的山风仍有彻骨寒冷,连普暖的阳光也眷顾不了。
      她见他立驻出神饶久,故意抓着一捧如扯絮般雪塞到他素白的领子里,他亦不生气一径淡淡微笑,仍帮她把山水碧色裘领上若撒盐般着落的雪尘轻轻掸落。
      他英眉蜷曲,携起她冻得得彤红的手放到颚下,用掌温厚厚地包起来呵出入白纱一样的薄气,“冷不冷?”
      他瞳漆若墨,她有一瞬间恍然,手心里残余的暖流到胸里自心涧边滋养出一株的青芜幽草。
      却有后来凌乱踏雪声来噪扰,连片刻的宁静也不肯留于她。
      “庄主,唐管事恐回不来了……”一个小厮焦切跪地,定看了落安一眼。若不是这个女人,谁会以为风雪山庄现下有机可趁。
      他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神滞凝眸一顷,到底唐跟了他那么多年……他磁声道:“知道了。”
      见那人默然退身,落安忍不住涌上的呛意轻咳了两声,道:“偌大的风雪山庄没了管事成么?”
      “噢?你有什么提议?”他着力握了一握她光洁的手指。
      “我看玉雏就很好。”她一只纤手一扬携过领上的裘毛贴到脸上挡风,顽俏一笑。
      他蹙眉苦笑。那隐忍青年,他也不知来历底细。
      “你说过,唐管事武艺不低……”她见他神色隐忧,亦有些担心。
      他摇摇头,怔道:“一众人,无论什么名目,最后不过为了探听那部书。”
      “那《檀影遣书》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暖一暖神,问道。
      “你怎么会对那个有兴趣?”
      “不过白口问问罢了。”落安哼笑一声。
      “……你”他话至喉口,想着她性情乖戾如此的一个人,初时却随顺跟了他上山来,且一上山几乎是诸尘皆抛地留在他身边,莫不会是……
      他脸上微漾的波澜,叫她此身才上云端便直若尘堕冰窖。
      “我什么?”她冷目微凝,声清凌如破冰流水,“你是想说,我沈落安莫不是别家派来的探子?”言罢抽手散袖离去。
      尔后他半月不再来穹庐,落安便落得清安日日懒起。管它牝鸡司晨,管它剩云残日,唯独玉雏的一柄笤帚每日在院子里发出散穗过地沙沙声响,叨扰她早春清梦。
      风雪山庄的人不再悬心,庄主不再沉溺。
      谁知到那日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得浑身燥热得紧,穿着浅草色单衣立于窗前吹风,仍有凉意自树影斑驳处袭来,身子不自觉颤了一颤。
      忽得被人无声无息从后面拥了入怀,融缓温热的气息抚过她耳际,像轻软的羽尖扫过一样有酥酥麻麻的痒:“傻子,并没有什么《檀影遣书》,古来的传言后人的附会,臆造出来的东西罢了。”
      她提不起力气,往前一冲扶了一扶桌角。含糊道:“谁知你是不是诓我?”
      他埋首到她白皙的颈里,有芬芳如桂椒的呼吸落在她的如脂玉般凝润的肌肤上。
      “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她自然斜倚在他的手臂里,脸色绯红,气力全无。
      “瞬庭跟了我这些年,不能叫他白死……”蓦地,他抬起头,“怎么这样烫。”
      她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慢无声息地笑出来。
      不多时挽风渡来的消息,风雪山庄庄主于墨风因安姑娘染疾与暮鸦谷医圣的一年一期竟缺席了。
      一个半月,冷夜北风,清萧婉转如沉呜,如凝哽,晚晚自穹庐传出。
      穹庐内初雪烹茶,芝兰之气渐覆了苦涩的药味。
      “你何必把我捧得那样高。”她脸色仍是纸色支离,披了件绣着莹莹文竹叶翠若青羽的罩衫,拿下簪子挑了挑青莲缠枝香炉里的檀灰,乜了一眼窗边他染了皎月的背。
      于墨风衣背上却是一枝湘竹,点点斑斑染不尽,并不答她。
      “你明知道,我可不会一点武功,你那些内力白续给我了。”她目抚着腕上连着小臂一片如朱砂捣泼留下的淤渍,那是他的内力在她身子里游弋时留下的浓墨重彩,足见耗元。胸口仿佛又涌来那几日随着他掌心传入的泉泉暖流,不禁颜若醉酡,窘然拣了一个佛手柑放下鼻下闻了闻,有如斯清香。
      “你愿意,我随时可以教你。”他按下玉箫,思绪飞脱。从前他举箫,染雪便以琴瑟相合,她的点穴功夫还是他教的。她是医师,认穴精准只是寸劲不足。
      “我不想学。”落安听了丢下佛手即往后歪倒在黄杨罗汉塌上,靠着一个银灰织草书锦垫拨弄她一直藏于袖里的琵琶锁,兴味枯索。
      谁想他听了全无反应,只在宁谧夜里复奏一曲长音远萧。
      她软心落睑,那几日病情反复,该用的药都用了仍不见好,是他一直守在床前目不夹睫半步不曾离开。当她脑内有如千人步履纷乱踏后的虚悬,长长久久的昏寐中紧抓着他的手,是他温温软软在耳边低语:“我吹箫给你听。”
      那箫声,犹如玄空冷月无声,江心孤岛寂寂。
      她身心渐渐安致放松,只是从前怎会知道,世间能有人奏出这样的曲律。
      大抵是心被通力撕扯过却没有死成,才会如此。

      玉叶翩纷,刹那芳华。
      落安病愈后,于墨风几乎不再回汀泊,又把穹庐当作家。
      风雪山庄亦没有再立管事,他有事便让玉雏通告行走。
      只是落安叫他偶尔头疼。虽是乖觉,仍常常置气怄他,数度如此他倒也冷心说了几次送她下山的话,即使闹得沸反盈天最后又都不了了之。
      荏苒淙淙若流,花开堪摘。
      那日于墨风在穹庐无事,去了药房拉开柜子一格小屉。里面的桑寄生放得久了,好在山上的僵冷并没有腐败,反而还留有一丝清浅的木香味,又再度忆起过往花事好时。
      落安莲步小动,倏地过来紧紧拢环住他,低头抵着他的背。
      “我问你要件东西,你得答应我。”她语气里有不曾有过的忸怩。
      “你说,我尽力。”他有些许意外,回身依旧沉声待道。
      “简单得很,我问你要个名分。”她转窝到他的肩胛处,酡红如樱的面庞半贴在他的皮肉上,另一半靠着他外层纱薄如蝉翼的罩衫亦让她心中蜿蜒出温软恬和的欢欣。
      他不说话,仿若她的声音也是飘渺虚无,只听着隔着一层血肉里面那颗心也是如她这颗一样脱序杂乱地搏动着。
      半响,他郑重道:“做风雪山庄的女主人,你比不得染雪。”多少人曾宛转劝过他:沈落安不过养着一副好似染雪的皮囊罢了,只消一轻佻地开了口便破功。两年了,她这才提出要求,是步步为营?
      “我自问事事不若夏染雪。”她眸光一黯,低叹一声,一股暖薄的气息抚过他的脖颈。她无意掐他心底一方幽密软处。戳疼了他,疼得却不只他一个人。
      “我的意思是,你并不能平易待人,风雪山庄毕竟供养着这些人。”他单手慢搂过她的腰,落安的腰身仿佛不两年前他自马背上搂过的那束素纤尘一般了。
      这两年,他惯坏了她。
      “但至少,我能陪你,拿我一生。”她横闭了眼执拗,在他背后的手却懈了些。
      “今日是怎么了,要得似乎多了些。”他扳开她的身子看着她,算计着剩下的岁岁朝朝里还能不能再将她当作染雪。
      “只说,你肯不肯给罢。”她读得懂他眼里的犹疑渐生,无声无息压下即将奔上眼角的汹涌似海的神伤,清了清喉咙冷笑一声。
      “等我回来。”他略一沉吟,又改口道,“等我回来再说。”
      “你要出门?”她心上霾惑,该不是要出去躲她罢。
      “是,过两日是医圣的寿辰,去年因你病了我没有亲自去。”他望着外面乱竹疏影,往事远山隔海,却分外分明。
      暮鸦谷,松烟桥,云边探竹,那与染雪初遇的地方。
      是他答应医圣一生呵护夏染雪,到头来依旧掌中浮沙,风逝而已。
      回过神来,落安早已经自自己怀里松脱离开了。
      后日拂晓,他启程时,她硬是连钟楼也不曾上去要送一送。
      罢了罢了,不过十天半个月,落安想。她躺在床上握着那只白玉梨花香囊,指尖萦上含一缕冷香的残温。那是她趁他更衣时不注意自他腰带上偷偷卸下的,算是小惩。
      落安拉上罗衾,掩唇一笑。

      月如腰,月如盘,日复一日。
      一日晨起雨霁,窗户忽地吱呀一声开了,落安施施然过去闭窗,只觉指尖一扎刺低头见是被木屑刮破了,一滴殷珠落在户棂上渗成一朵秋末的蓼花,她嘘口气忙摇头按下不想。瑟兰山少雨,她撑了把油纸伞出门闲步走向苍苍竹林。
      闻得有异样飒飒风声便提袖往薄雾暗拢处探去,只见竹林不知为何被震得群叶纷扬飘摇,林下猝然射出数支短签,若电掣一般划过她的眼尖,她吓得向后跄了几步,不留神一双织榴花绣花鞋面沾染了泞。
      落安镇定下来顺着雨地上一串扎中了签的生翠竹叶望去,不由骇然。
      瑟瑟风雨中,一个玄色的身影支身立于林下。
      “……玉雏?”她原以为玉雏不过是一个扫地小厮,原来深藏不露。
      “夫人。”玉雏见是她倒很是从容。
      落安压下惊跳的心绪,举眸淡然一笑相回。
      忽然想起上次墨风用的是石弹,弹中的筠叶盈柔触地仍是完好若初。一个是准心,一个是巧力,皆具所长。
      耳边仿佛是他含了杜衡清芳的温声,“你想学么?”大部分时间,对着她,他一点也不像碧蒿堂上决断如流的风庄主。
      可她再一次偏拧地回绝了他,轻摇了摇一枝翠若青玉的竹,几片叶如常散下来在空中画了几个卷悄悄然落到地上,“你看,学或不学,这叶子始终要落地的。”
      而换了串签萧叶定生在雨珠跳盘的地上,她又觉眼扎得慌,手指上有丝丝针刺地隐痛。
      墨风,墨风,两个月了,暮鸦谷当真叫你流连如此么。
      蓦然,山庄的钟楼重重一撞,回声起落,如半夜的沙漏声滴破一觉好梦。落安的胸口似被人敲了一记爆栗一样,生疼地将将要裂开来。
      碧蒿堂上,人影杂乱。
      “庄主,庄主的船……在海上遇上了流寇……好大的火……”挽风渡送消息的人声音愈言愈垂。
      落安目下山庄里所有人或跪或站地挤了一地,明明是隐约地饮泣声,这样穿膜刺耳。
      “全给我停下,一个不许哭!”她脑里轰鸣不止,摈力拍了高几,掌心震得一片嫣红。
      一瞬间整堂哑然,所有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沈落安,射出几欲绞杀她的毒怨。
      她如被人勒住了喉口,就是哭不出来,睁撑了双目,也是木木然然没有半丝哀恸。他不会回来了么?他该不会只是懒得答她于是想了个方儿避起来罢?
      她不信,篱栏花庭,怎么会到头来是虚幻一场,不该如此。
      “安姑娘,你说,如今怎么办?”几位年长的仆役沉痛问道,并不欲刁难她,是庄主走前私下留得话:他走后,便让她历练做主。
      “消息还有谁知道。”她无力立起,心烦意乱,微微喘息。
      “渡上的消息,恐怕不日整个江湖便全知道了。”渡口送信的人迟疑片刻,满额豆汗:“渡头有句话要小的捎带给姑娘,只怕届时有一众人要上山滋扰抢书,请姑娘想好对策。我们渡头与庄主这些年来的交情,不希望山庄毁于一旦。渡头亦会尽力搜寻庄主的下落。”
      “代我谢过渡头,再请渡头念着山庄与渡口的交情,烦请将消息再压几日。”她重重咬了下唇,仿佛唇上铺着一层渡口的细白沙一样麻砺地竟不觉痛。重按一按微痒发涩的眼眶,似那眼疾又要发作了。
      “几日也好。”她失魂喃道。
      三天三夜,不食不眠,落安只是静静坐在穹庐的门槛上。
      风雪山庄渐内外交困,山下的人还没有上来,山上的人已是众心仓惶。
      第四日夜里,落安叩了玉雏的门,请了他进穹庐。
      “是庄主的话,世上没有什么《檀影遣书》。”她开门见山。
      “夫人缘何信我?”玉雏为穹庐扫了八年的院子,却是第一次踏进屋子。屋里的药香如他所想,有些辛甜。
      “整个山庄只有你称我一声夫人。你重我,我自然要信你。”她身形清减随意倚坐着,露出一抹如萎红的残笑抚上琵琶锁上的草花纹路,“你说来听听,有什么法子?”
      “世事无全。换作我是夫人,我会下山自保。”玉雏沉若漆夜的目光自她身上一扫,“山庄一切本与夫人无干。”
      落安听了这话脸色一僵,凝视了他片刻,肃静道:“你倒是坦白,可我不信邪,偏要两全,又当如何?”不自觉掩一掩身衫,袖风柔和,她才婉声道:“何况,庄主未必回不来。”
      玉雏旋即低头,轻声提醒道:“夫人若是把这付担子负到自己身上,只怕一生也取不下来了。”
      她手里的琵琶锁微微一震,锁身里几枚铜簪发出细琐摩擦的响声,方淡淡道:“我上山那日便没想过要下山去。眼下山庄这一劫过不去,什么都是空谈。一生?多长才是一生。”
      他面色再度如常冷凝,“夫人当真信没有《檀影遣书》?”
      “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是山下那帮人信得紧。”
      “那就让他们信,深信不疑。”玉雏看着她手中捏着的琵琶锁,计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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