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一
夜很凉,空气犹如隐秘山涧的清泉,冰凉而轻柔的从肌肤上蔓延而过。
庭院沉郁的漆黑中有一抹亮色,在这幽暗的夜色中显得极其皎然鲜明。这颗在夜间突兀绽放的夜明珠是一袭白衫,近看过去,这白衫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姿态懒散地倚在一张古旧而宽大的藤椅上,微闭着眼,指间的绢面团扇上绘着朵盛开的粉色芙蕖,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夜风幽隐地穿堂而过,带动竹叶哗哗作响,使这静谧夏夜略略泛起凉意。白衫女子悠然睁开双眸,望着漫天的繁星,似在回忆什麽久远的往事。昨天已立秋了,今年的荼蘼应该也已谢了吧。白衫女子的神色带着些微寥落,意兴阑珊地从藤椅上起身,向庭院后的回廊走去。本握在指间的团扇,不知是因忘记还是厌倦被遗落在了色泽暗黄的藤椅上,描绘在绢面上的荷花看过去有些冷落,因你能够预见这盛放之后的颓败。
她漫步走在回廊由砖石拼接的地面上,步调极幽然缓慢,似乎带著对这夏夜最后一丝怅惘的眷恋,有些意犹未尽似的。但是这条短暂的路途很快便被迫中止了,白衫女子抬眼,看着挡住她去路的人:“好久不见啊。”
站在她面前的玄衣男子冷着一张英俊的脸,神色间隐含着愤怒:“你竟还记得我么?我以为你早已忘了。”
男子冷笑了一下,面上的怒意加重,近乎咬牙切齿般的说:“那你还记得她么?你还记得荼蘼么?那个死在你手上的女人?”
女子嫣然笑了,道:“我又怎会忘了?”
男子的表情逐渐变得哀伤,叹息说:“绿珠,我没想到你竟会变成这样。我突然发现我不认识你了,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你是绿珠么?你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温和娴静的绿珠么?”
女子仍然笑着,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我已不是绿珠了。现在的我,是白芷。”
“白芷?”男子疑惑地轻轻皱起了眉头,“你在说什么?”
女子并不回答,兀自说下去:“白芷,释名亦名白、芳香、泽芬、苻蓠、莞、叶名麻、药。气味辛、温、无毒。祛风散寒,通窍止痛,消肿排脓。这伞状的白色小花,是荼蘼最喜欢的植物。”
顿了顿,白芷似笑非笑的问道:“井在,你真的觉得荼蘼死去了么?”
名唤井在的男子面上怀有疑虑,等着白芷继续说下去。
白芷慢慢踱到回廊的栏边,仰头望着天上的洁白明月,夜风吹动她垂落在颊边的发,掩映了她的笑容:“我始终觉得荼蘼并未死去,她使得你不再是你,我也终究不再是我,你淹没在对我的仇恨和悲叹中,我亦永远无法获得解脱。你没有杀过人,你不知道,杀掉别人的感觉简直就像自己也一并死掉一样。她就是这样让你我分别用怨恨和悔恨的方式一直维持着她的生命。明月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好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似的。一切就像一场幻梦,却又清晰得宛如昨日刚刚经历过一般。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荼蘼时的经过么?”
“当然记得,这些每夜都在我的梦境中重现。”
“我也是啊。”白芷转头冲井在寂凉的笑着。往事便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在两人面前演绎起来。
二
故事的开始是六年前,彼时的白芷还叫做绿珠,是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女。那是个傍晚,天边的晚霞燃得绚烂,夏日焦灼的热气已渐渐散去。绿珠着一身碧色的衣裙从走廊走入庭院,身后炽烈燃烧的晚霞成为用以衬托她的一幕背景,映得她似是从画中走下来。她眉目间带着温柔的笑意,步伐优雅地一步步走来。而那站在庭院中等着她的青衫少年,便是井在了。他清秀的面容融在风里,被吹乱了轮廓,使人看不清他的神情。那深情而又娴静的少女便这样一步步走到她柳树般挺拔而清俊的少年面前。同时又是这样一步步地走入了故事开端。而那对于未来尚不自知的少女,只是对着她的少年温柔地微笑。
“我今天来找你是要和你告别的。”井在有些局促地说。
“嗯。去哪里?”
“大漠。父亲叫我过去帮忙。”
“那你去吧。我总是等着你。”绿珠始终都表现得很是安静,甚至一直微笑着。
井在释怀而又愧疚的补充道:“我很快会回来的。至多半年,我会写信给你。”
“好。”绿珠柔顺得犹如伏在膝头的猫。铺展在她身后绚丽而炽烈的层层晚霞,早已被暗蓝的夜幕所掩盖。没人看见她眼眸中的冷意。
绿珠坐在回廊边的栏上,背倚着朱红色的柱子,柔软白皙的手上握着一张单薄的信纸,纸上寥寥数语,字迹飘逸散漫。他已经遗忘了,遗忘了远在江南的青衫少女,遗忘了一年前言之凿凿的承诺,遗忘了她的等待与深情。即使是这样一个娴静而温婉的聪慧女子,他仍是忘记了她。也许他并没有忘记,只是他的心已经同他的字一般漫不经心,他的情已随离别那日的风一起消逝了,吹散在那样一个貌合神离的傍晚。
不知是哪里来的清风,将她手上那封信吹落,她茫然地看着它同自己的裙角一起舞动,终于缓缓落在地上,她看着,并没有俯身去拾。情已无了,还徒留那信干什么?她决定去大漠,她要看看那片沙漠中的落日和孤烟是如何带走了她柳树般挺拔而清俊的少年,那广袤辽阔的大漠可堪比得上她那漫无边际的怨恨。
三
塞上的风强烈得似乎呼啸着就要带走人的灵魂,风沙夹杂在风里,凌厉地扑到脸上,绿珠白皙细嫩的皮肤早已皴裂受伤,此时的她形容狼狈,发髻散乱,原本色泽翠绿欲滴的衣裙也被灰尘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罗帛抑或锦缎至今已只是一片破烂的勉强用以驱寒蔽体的粗布罢了。她的行李和用以代步的骆驼都早已在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中遗失。此刻她只是茫然机械地行走,每一步都是对于死神召唤的抗争。既便如此,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最后踉跄地走了几步,终于脱力倒在了沙丘上。死神已经不耐烦了吧,所以将我绊了一跤。她已没有力气再次站起来,只是躺在沙上望着头顶灼灼的太阳。阳光是那样灿烂,那光芒暴烈得让人觉得残忍。太阳每天都在注视着人的死亡吧。为什么这明亮得使人欲盲的光芒也驱不散死亡的黑暗呢?我也快要死了吧,其实就这样死掉也不错……绿珠大而漆黑的眼睛缓慢而空洞地闭上了。
门帘翻动了一下,一名着暗红衣裳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深目高鼻,容貌极其艳丽,挂在她腰间的古朴匕首使得她神色中又多了一层冷漠和孤傲。她手上端着一只盛着清水的粗瓷旧碗走到帐内床前,将手中碗放在一边,右手揽起躺在床上的绿珠,另一只手抄起那碗水便对着她的嘴灌了下去。
“咳咳……咳……”
“你醒了?”红衣女子把水放了回去,问。
绿珠看了看面前的的人,说:“恩。被水呛到,醒了。”
那女子笑了笑,说:“我知道。”
“是你救我的?”
“不是。其他人救你回来的,只是把你给我照料罢了。”
“哦。谢谢。”绿珠环顾了一下周围,很快又把目光收回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荼蘼。”
“荼蘼。我叫绿珠。”
“我记得了。天要黑了,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就缓过来了。”
绿珠点点头。荼蘼扶着她将碗里剩下的水喝完,看着绿珠躺下,又帮她掖好被角,才端着碗出去了。
随着夜幕降临而来的寒风趁着荼蘼掀动的帘角钻进来。绿珠感到一阵凉意,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