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塞谁相忆》宿醉

2、第 2 章

　　四
　　绿珠走在漠城的街道上，街道窄小，城镇破旧，即使遮着面纱也依然能够闻到那挥之不去的风沙味。今天早晨听荼蘼说这附近有个城镇，便说服荼蘼带她一起出来，井在有可能就在这个城镇里。她的目光四处扫视着，希望能发现关于井在或者他商铺的蛛丝马迹。
　　“我们就在这里分开。从这里右拐大概一百米远处有个布店，你自己进去挑些新的衣服。我很快来找你。”
　　绿珠点了点头，便走上了和荼蘼背道而驰的方向。
　　她四处张望着，自己时间还很充裕，也许可以打听一下镇上的人。井在这种相貌清俊的中原男子在这里应该很特别。
　　绿珠很快便找到了荼蘼所说的布店，她停下来，抬脚走了进去。正好可以在这家店问问，井在家正好也是做布匹生意的，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姑娘想要什么？”店里的一个伙计很快凑到了绿珠面前。
　　“我想挑些布……”柜台后面的门帘晃动了一下，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材颀长，容貌清朗，清风般的微笑在看到绿珠之后僵在了脸上。
　　“井在……”绿珠摘下面上的纱巾，露出一张如皎然明月般美丽淡漠的脸来。
　　“……绿珠？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
　　“你没有收到我的信么？”
　　绿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你说这个？我收到了。我不过想来看看。”
　　“我来时，丢了所有的行李，连命也差点跟着丢了。倒是你这封信一直在我这里。”她把信塞进井在的手里，“还给你。”
　　“挑好了么？”一把略有些低沉沙哑但很有质感的声音插了进来，搅乱了两人之间的纠葛，无意地将自己也纠缠进来。
　　“荼蘼。”井在的神情有些怔忪。
　　“井在，你这里有什么好的布料，挑一件出来给我朋友做衣服。”荼蘼双手叠抱在胸前，环视着店铺问。
　　“绿珠，你看这匹白色的怎么样？”
　　“你决定吧。”
　　“就这个了。井在，你给我包起来。”荼蘼走到柜台前，把碎银子扔到桌上,木质的桌面发出碰撞的声响。
　　井在忙叫伙计裁了合适的尺寸，叠好，递给荼蘼。绿珠冷眼看着他，一切再明显不过。井在爱上了荼蘼，这异域的美丽女子便是他改变的原因。这人世果然是无常。
　　她把面纱重新挂上，随荼蘼一起走了，露在面纱外那双眼中的恨意一闪便消失了。

　　绿珠在大漠已住了整整一月。此刻她坐在账外的沙漠上，望着低垂的落日，赤红色染满了整片天空，像是一场壮丽的送葬。傍晚的时候温度就已经开始冷了，白昼时的热度迅速地降下去。绿珠抱紧了身子，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荼蘼走到绿珠身后，扬手将一件白色的狐裘披在她的肩上。然后坐在了她身边：“绿珠，你是中原哪里人？”
　　“江南。”
　　“听说，我也是中原人。”
　　绿珠闻言打量了一下荼蘼，的确，荼蘼虽然轮廓较一般中原女子深，容颜也更为艳丽，但是同土生土长的塞外人还是不同。
　　“我是捡来的。据说发现我之前，刚有一支商队离开，我很有可能是他们留下来的。荼蘼并不是我的真名，只是襁褓上绣着荼蘼花，才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你那时多大？”
　　“不到一岁。”
　　“你已经和真正的赛外人没什么区别了。”
　　“可是我并不喜欢大漠。我一直想到中原去。听说南方有一种白色小花，叫白芷。”
　　“是有这种植物，可入药，有祛风散寒，通窍止痛，消肿排脓的功效。”
　　“我一直想去看看这小花，看看它在风中飘摇的样子。大漠的气候养不活这样孱弱的植物。它不属于大漠。我觉得我就像是这种花，并不属于大漠。”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绿珠，你是要回中原去的吧。到时，我和你一起走吧。”
　　绿珠沉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天空，此时流火一般的落日终于被沙漠掩埋，赤红的晚霞也跟着逐渐淡去，天色开始暗了起来。她从地上站起来，拉紧了身上的狐裘，淡淡地说：“天要黑了，很冷，我们回去吧。”

　　五
　　门帘被掀开的时候有耀目的阳光照进来，屋内豁然开朗，但光芒只留得一瞬，便被掩去了，一切恢复原状，迅速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绿珠坐在榻上捧着一件定在绷子上的青色小块丝绸，手中的白色丝线和银针在布匹上来回游走。
　　“绿珠……”
　　“荼蘼不在。”绿珠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我是来找你的。”
　　“什么事？”尽管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她仍然没有看井在一眼，因而他无法看见她温柔语调下目光中的凉薄。
　　“你什么时候回中原去？”
　　“我还没有这个打算，怎么……”她终于将视线从手中的绣品上移开，望向井在，墨黑的眼眸盈盈间似是蒙上了一层水汽，原本冷淡的神情反被映得高贵宁静，也是因这使得井在从来看不清绿珠真正的神情。
　　“就快立秋了，你虽说来大漠也两个月了，但一入秋，炎热的气候就会迅速冷下来，你一贯是怕冷的，我怕你的身体受不了，还是早回中原的好。”
　　绿珠放下手中针线，绕着井在懒懒地走了一圈，仰起脸看着他，然后笑了：“你真的是为担心我才劝我回中原的么？”那笑意一点点转凉，最后显出一股苦涩，“既然你要我回去，我会回去的。我只当你是为我好，其他什么别的原因，我不愿知道，也不愿去想。只是有些时候，事情发生了，并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绿珠……”
　　“你走吧，我明天就会回去。”如果你我之间已经只剩相互厌倦和虚假，那么是在中原抑或大漠，是在你身边抑或远方又有什么区别。我只能当这是一场忽悲忽喜的幻梦罢了。
　　绿珠凝望着井在离开的地方，眼中泛出深重的悲哀来：“终于要结束了么？”悠悠转转的一声叹息，却不知是说给谁听。

　　“我回来了。”荼蘼找到坐在沙上看日落的绿珠，习惯性地坐在她身旁。
　　“这帕子是送你的。”绿珠掏出一片青色的丝绸，上面用白色的丝线绣着几朵小花。非常简洁干净。“是白芷。”
　　“还有一件事，我明天早晨打算回中原去。”
　　“那我今晚收拾东西，明早和你一起走。”
　　“好。”
　　“荼蘼？”
　　“恩？”
　　“我想抱你一下，明天就要走了，我突然有点舍不得。”
　　“好啊。”荼蘼微笑着伸出了手，抱住绿珠细瘦的腰。突然那笑容凝滞了一下，但停顿并没有持续多久就消失了。
　　绿珠手中握着荼蘼惯常系在腰间的匕首。那匕首柄上缠绕着赤红丝带，同落日一般的色泽，带着啼血般的触目与苍凉。而匕首的另一端则稳稳地刺入荼蘼的腹中。
　　“你不恨我么？为什么仍是笑？”绿珠推开荼蘼，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应该是你恨我吧？恨得辗转反侧，恨得咬牙切齿，只有杀了我才能平复。这两个月来，你时时刻刻都在恨着我吧，却又不得不和我朝夕相处，仇恨一定折磨得你很痛苦。你这样辛苦，我痛惜都来不及，为什么要恨你？”
　　“你并不是这么温柔的人，你不可能不恨我，你撒谎。”
　　“是的，我并不是个温柔的人，如果是别人，我现在会立刻把刀拔出来，割破那人的喉咙，我会做得到。我不恨你，不杀你复仇，是因为我爱你。这么多年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亲人，恋人。如果我的死能够让你觉得解脱的话，我会安静的死去。谢谢你送我的帕子，可以让我在死前，看到我最喜欢的花朵，即使不是真的。”荼蘼忍受着难当的痛楚，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她的头靠在绿珠的肩膀上，安静得好像睡去一样。
　　绿珠抱着荼蘼，心中一片空茫，空荡得似乎能听见风的呼啸。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眼泪无知无觉地流下来，在夜色中很快冰冷下来，悲伤像是逐渐漫上来的潮水，难以察觉的上涨，一层层终于将自己淹没。此时她才倏然明白，她拼尽全力要倾泻的仇恨原来并不存在。
　　她用力抱着体温一点点凉下来的荼靡，哭声如同挣脱牢笼的鸟儿一般从喉中冲破出来，悲泣一声接一声，凄楚地回荡在大漠荒凉的夜色中。
　　六
　　“荼蘼死后，你是怎么过的？”井在在沉寂了许久后问道。
　　“我本想将她也一并带回中原去，但我发现我无法带着一具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尸体上路。于是我抛下她，将她留在她痛恨的大漠，直至她死，也没有实现她的愿望。回到中原之后，我改名白芷，开了现在这间绣坊。你呢？你是如何发现是我杀了荼蘼？”
　　“你走之后荼蘼就消失了，直至半月后有人发现了荼蘼的尸体。因为腹部的伤，众人都知道她是被人杀死的。那时我还没有怀疑你，只是因为看到她怀里的那张青色帕子，我想或许你知道些什么，就独自一人来中原找你。可你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我一直找不到。但这些时间里也使我逐渐怀疑到你。荼蘼在大漠生长近二十年，如果有仇家，早有机会杀她，为何偏要等到你走的那几日。你是唯一的外来人，而她又对你最不防备，你有时机，你也有动机。我反复想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以你的聪慧，怎会看不出来我对荼蘼有意，可你什么都不说，而你走前的那句话证明你并非不在意。所以你恨荼蘼也是很正常的。这么一来事情就全清楚了，你因恨杀了荼蘼，然后离开，众人只当你是个外来人，谁也不会在意你什么时候走的。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去，因为别人根本猜不到你为何会杀她，你们两个亲姐妹一般日日在一起，谁会猜到你恨她？”
　　白芷微微笑了：“除了你。”
　　“除了我，因为你们两个是我最在意的人。只有我会在这么多小事上反复思量。只有我知道你为什么恨她。”““我知道你定会来找我的。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来杀我。”
　　“我原本是想杀你的，可是刚刚你的话使我发现，或许让你悔恨一生，比杀了你更好？”
　　“真残忍啊。”
　　“只有足够残忍才能使你永远记得这一切。我走了。”井在一句话也不多说，兀自一人从夜色中消失了。如他出现一般无声无息。
　　白芷倚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庭院的夜空，淡然的笑容像个面具般挂在脸上。井在，我已经永生不能忘了，一个人并没有几次机会杀了她最爱的人。我倾尽一生也无法换回当时的片刻。我将成为事件的祭品，永远缅怀着这一切。
　　今日的繁星同那时一般璀璨明亮，但终不是当年的星光了。
　　谁还曾记得那年塞上的夕阳？

　　宿醉于2008-8-21 2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