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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破庙销魂一夜,天降飞来横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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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大寒过后,最冷当属腊七、八。今日天寒地冻,凉风嗖嗖,入夜后,少人外出。街上行人寥寥,深巷偶尔几声狗吠更添清冷,各家各户大门紧闭,人家屋内油灯昏暗。
月浅灯深。
更夫将手中的锣拿起稳稳当当的敲了两下,帮——帮!渐行渐远。
嗑嗑嗑——磕磕!
这时,有人洁白的小牙也和着更声一起打起群架。
其实,打架的又何止她的牙关,她的腮帮子,她的腰、臀、腹,浑身上下哪一处骨肉不抖得跟筛糠一样?
冷!
丁ⅩⅩ僵直着贴在人家墙角匍匐,猛的,站住了脚。
一股肉香……
忍不住朝里探头。
“囡囡乖,把粥喝完,不要浪费。”“看咱囡囡小脚丫儿冰的,阿娘去弄些热汤给你泡泡!”
“……”
丁ⅩⅩ咽了口水,默默将头扭向一边。
羡慕、嫉妒、恨……
寒风呼啸,她抖了抖,轻咝一声,吸吸冻得毫无知觉的鼻子,咬紧牙关,抱臂裹紧身上棉絮乱飞的小夹袄,颤巍巍的抬脚往城西那间破庙踱。
还好有个遮风挡雨的好去处。
→
丁ⅩⅩ立在门口,神色复杂,踟蹰不前。
庙的东侧突然多了个人。
……来者不善啊。她眯起眼,发现此人正一动不动的霸在自己往日的“床位”上,似乎还睡死了?
一阵沉默。
良久,她摸摸鼻子,识相的往旁边走。理好杂草,她侧过身,缩手缩脚的蜷在草垛边缘。地板湿寒,烈风从破窗鱼贯而入,正对着她的门面呼呼吹着,没一会,她抖得几乎抽筋癫痫。“腊、腊七腊八,冻、冻掉……下巴,”她磕磕巴巴道,“兄、兄弟,今天真、真冷啊……”一面吃力开口,眼睛一面故意往那边瞟。
那边的人没动。
她抱头抽了一口凉气,猛烈的抖了抖,死命往另一个草堆里挤、挪、蹭,半个身子陷入草堆,还无半点暖意。
冻,不只下巴冻,脸颊冻,手脚也都冻麻了。这手麻脚痛……长冻疮了?丁ⅩⅩ抬脚挠了挠,环顾四周,有破庙一间,饿殍两个……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窗外月移影动,里头寂寂无声。
一旁的人依旧没动。
……死了?她绷紧身子,小心翼翼走去蹲下,正待查看,那人突然动了动。
还活着?她讶异的眨眨眼,确定对方是睡下了,才慢慢从草垛里刨出包袱打开。包里有毛笔一根、白纸数张、砚台一个,风干的包子半个,以及……一片枯了的芭蕉叶。
她拿出白瓷碗,用一块素帕有一下没一下擦拭着,擦着擦着眼神开始放空。
神仙啊,白衣似雪,墨发如绸……
咚咚咚——想起那如雪的仙姿,小小的胸膛竟然异常躁动,她急忙捂住胸口,脸上挂着痴傻的表情暗自发笑。
正回味到忘情之处,突然——
“你这小叫花子,大半夜不睡,背着我做什么?”
嗓音低沉暗哑,在晦涩的黑暗中不着痕迹的滑过,丁ⅩⅩ没预警,唬了一大跳,手一抖,差点没把瓷碗摔地上,七手八脚护好了,才宝贝的抱住瓷碗,暗嘘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神仙的信物没坏。
“吃饭的家伙,是该宝贝。”
听出讽刺意味,她却也不怒,不理他不理他。
继续擦拭手中瓷碗,眼不斜,身不动。
“小丫头,里头没什么宝贝。”
手上动作一滞,她回头吃惊的打量他。这人……
“怎么,小丫头这么盯我,就不怕我是恶人?”声音比先前沙哑多了。
丁ⅩⅩ拾起地上的芭蕉叶,迟疑了一会,不紧不慢道:“你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丫头,那些不是宝贝。”他又道,“那白瓷碗太平常,不是古董,护那么紧做什么?”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这人想和我聊天?忽悠忽悠他好了。
她转身面对着他盘腿坐下,拿起那片风中萧瑟的芭蕉叶子得瑟的抖了几抖,神神秘秘道:“不要小……瞧了这片叶子,这可是片神叶,一位神仙给的。”又拿出毛笔展示一番,故弄玄虚,“这是根神笔,画什么成、成什么,厉害着……呢!”
她被冻得有些口吃。
“丫头,牛皮吹上天了,不要告诉我,你怀里的也是个‘神碗’?”又是讽刺,却有了一丝笑意。
“不是,我只有两样宝贝,”她坐端正了,表情严肃,“如你所说,这是普通的碗。”
“若真是宝贝,告诉我,就不怕我来抢么?”已然在笑。
不知怎的,她被他笑得头皮发麻:“你、你是好人。”这没有根据的信任打哪来,她自己也不清楚。莫非他长相纯良?看他,啧啧,唏嘘的胡渣子,蓬乱的头发,一身烂布,身上的虱子不比她少吧?面目不清,造型犀利,燕颔虎头,样貌威猛,看起来凶神恶煞,哪点纯良了?
可她竟怕不起来,怪哉。
“小丫头会丹青?”他突然问。
丁ⅩⅩ搔了搔头,含糊不清道:“唔……会吧?”搔了下,止痒,再搔,带劲!又搔……扭了扭,她嫌恶起自己的腌臜来了。
他将她懊恼的神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道:“丫头,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神笔。”
丁ⅩⅩ放下手,愣:“什么?”
“你说笔是神物,我信。至于那片破芭蕉叶,”他顿了顿,“还是免了。”
听他语气坚定,丁ⅩⅩ反倒不好意思了。忽悠他他还真信?此人未免太……纯良了?
“你要见识?”她不确定的问着。坏了坏了,人家要真相,她只是忽悠,哪里有自己说的那么神,哪来什么神笔?她又不是马良!现在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嗯。你可以画我。”对方淡定。
画你?丁ⅩⅩ瞠目,忍不住腹诽,大叔,你这么犀利,面目这么模糊,这画出来该有多抽象啊!
她可不是毕加索那个流派的。
到底是不好拒绝,也只能就地寻块木板,在上面摊开白纸,默默的端出砚台来:“去寻个水筒,装些水。”她使唤得很自然。
他迟疑了几秒,照做。
“还有,帮我研磨。”在他转身准备取水的时候,丁ⅩⅩ再次吩咐。
他怔了怔,低下头去看了看双手,而后闷不吭声的老实替她研磨。
墨是这个研法么?又不是捣药,那么用劲做什么?丁ⅩⅩ看了他半响,缓缓叹了口气,启口提醒:“不用那么大力,砚台要碎了。”
他顿了顿,没说话,研墨的动作慢了,也轻了许多。
啧啧啧,瞧瞧,这蹩脚、生疏的手法,一看就是从没拿过纸笔的。丁神来不动声色的鄙夷着,从兜里掏出一块削成长条的黑炭来。这块黑炭是用柳条烧成的,柳条木质疏松,烧出的木炭在纸上着炭多,且不容易蹭落。
“抬头,坐好,坐端正。”她命令着,拿眼睛肆无忌惮的端详他。
他看了眼她手中黑乎乎的东西,见她拿着这东西对自己左右比划,觉得颇为有趣,看了一会,片刻后,他挪开视线看她的表情。
就在此时,他额上一团乱七八糟的头发倾覆而下,盖住了那实则幽深如潭的双眸。
“头发挡了,”丁ⅩⅩ摆摆手,示意他拨开刘海,“前面的头发,拨开。”
他顿了顿,还是照做。只是拨开刘海的动作多了丝轻佻,拖泥带水的,不干脆。他唇角以极小的弧度微微的抿着,眼里带笑,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丁ⅩⅩ却没注意到他眼神的异样。
她把眼前这位乱糟糟臭烘烘的乞丐浑身上下看了个遍,迟疑着半天,手中的黑炭迟迟没有落下。台上烛火颤动,一团黑影在她白净的纸上晃着荡去,她往前面那破旧的供桌看去,只见两根小蜡烛插在香案上,烛火晦涩如豆。
光线不够,看不清也属正常。丁ⅩⅩ揉了揉眼,索性扔掉炭块:“太暗了,看不清。” 她捏了捏手指,又痒又疼。
“明日再画吧。”
“丫头,你说的不是理由,就今晚画。”他看她一眼后径直站起来,伸手去捻蜡烛烛心,烛火“啪”的爆跳一声,然后,他又从案上找来几根燃至一半的红烛点火插好,庙内登时亮堂许多。
丁ⅩⅩ搓了搓手,又挠了几下:“手冻坏了,真画不了。”搓挠间是销魂的痒灼感,摸一摸,好大几个疙瘩,她赶紧抬手看,十根瘦削青葱肿成了肥萝卜。
“就今晚。”他开口,侧了侧脸。
丁ⅩⅩ自顾自拧眉搓手,朝手心呵气,又跺了跺脚……痒!脚丫子也长了?这下她是不敢蹬了,隔鞋搔痒,越搔越痒,蹬脚也是一样的。
她盘腿坐下:“凹个造型。”
“……”他古怪看她。
她若有所悟:“哦,叫你摆个姿势、换个动作,”她低下头去,“难道你要让我画僵硬的石头像?”
“丫头很冷?”他瞧见她在瑟瑟发抖。
“唔,”丁ⅩⅩ放下炭条挠了挠手指,抬眼看他,“有点。”
他在丁ⅩⅩ愕然的神情下走了出去,半晌,才抱过来一些干柴放在地上,拾起几根枯稻草,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微红的火苗迅速窜出,点燃干燥的稻草,又把火引向了干柴。
这干柴烈火,一触即燃,没多久便发出噼里啪啦哔哔剥剥的声响。
丁ⅩⅩ蹭近火堆烤手,火光下她的眼睛极亮:“……唔,果然暖多了。”早该生个火,是她太笨,就算钻木取火,也要弄团火取暖才是。
欣喜之下,她又蹭近一些。
“当心眉毛。”他话语刚落,就听她闷闷的哼了一声。
闻到烤头发的味道,他忍住不笑:“烧着了?我看看。”
丁ⅩⅩ往后退了退,淡定:“无碍,几根头发而已。”她清楚闻到了焦糊味,脸颊还有点烫,似乎不是几根头发的问题。
“是么?”他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你的眉毛似乎烧去了一半,睫毛也短了一截,丫头,过来我帮你仔细看看。”
丁ⅩⅩ坐着不动,木然伸手摸了摸眉毛,指头上细细碎碎的黑灰末,她的眉毛果然烧没了。可是她依旧淡定:“无碍,毛发而已。”
他不说话。
“现在够亮了,开始吧。”丁ⅩⅩ拿起炭条。这回她没要求他坐端正,其实就这么斜斜坐着也好,风情……她猛地摇了摇头。
她一定是着魔了,这乞丐又臭又凶,造型犀利,那么随意的一个动作,她哪点看出他“风情”了?他若风情,青楼里那些努力学习“风情”的姑娘们是不是该自挂东南枝了?
瞧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嘴里嘟嚷着什么,他听不懂。听不懂,这才有趣,有趣极了。
唇边含着一丝未被察觉的笑,他眼神闪烁,随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火苗一起炙热起来。
当事人犹不自知,一手比划着,一手拿着炭块在白纸上轻扫着打稿。只听沙沙沙的声响,万籁俱寂,半响后,她抬眼瞥他,马虎赞道:“唔,眼神不错。”
她又画了几笔,抬头补充:“你眼睛很好看。”这是新发现。
“丫头,没人告诉你这么赞美一个男人并不妥当?”他被赞美的美目在火光下微波闪闪,水色潋滟。
“什么?”丁ⅩⅩ眼也没抬,又含糊了。
“怎么不用‘神笔’?”他轻声问,不想太多的打扰她——他这时也很心细,不是么?
“哦,待会用。”丁ⅩⅩ仍是埋头专心描绘。
他只是看,饶有兴致的看,时间久了,久得双腿有些麻了,他才稍微动了动。小丫头抬头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动,他暗自发笑。
约莫半个时辰,丁ⅩⅩ放下画笔,表情不是释然,而是哭笑不得。
这素描不是素描,水墨不是水墨,既非写意也非完全写实,轮廓只是简单用稍嫌粗的线条利落勾出。看五官,若说有九分神似吧,是有,且毫不夸张,可炭笔素描,墨水勾画,看着就是不伦不类。
他接过画纸,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审视她的画作,似乎是很满意,美目眯起,唇边带笑,凶悍可怕的脸此时看起来竟柔和多了。
“画得不像。”丁神来弱弱开口,她心虚了。
那幅画叫她不想再看第二遍,又想推卸责任了。可不是么?不怪她,依他那幅尊容,实在细致不来啊,更何况他五官抽象,脸上挂灰,胡子密集。
“很像,果然是神笔。”他毫不保留的赞赏她的……“神笔”。
丁ⅩⅩ噎了噎。
他赞赏她的“神笔”,难道……真信了她的胡诌?
“丫头,这幅画送我了。”他利落的卷起画纸揣入怀中。
丁ⅩⅩ收起砚台到外面洗清笔去了,进来时发现他已躺下,便把笔放入包袱内,回到原位盘腿坐好,盯着火团不出声。
对面的人突然睁睛询问:“丫头不睡?”
丁ⅩⅩ垂眸,掩饰落寞:“这火越烧越弱,再不添柴,一会儿就熄了。”
他坐了起来,拾起一根木柴加了进去。
丁ⅩⅩ也用手扫开火堆附近的稻草,又添进两根柴,抱臂坐好,盯着这团寂寂燃烧的烈火,温暖的火光中,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很快,她迷迷糊糊睡去。
对面似乎传来一声轻笑,她听不太真切,翻了个身呓语:“唔……吵。”
一大早醒来,火熄了,灰冷了,对面的人,也不在了。
昨晚的一切,似梦非梦。
→
有种福叫飞来横福。
天上不只掉金元宝让她拾到,还掉机会生生将她砸中。
前几日还在破庙里挨冻受饿,吃了这顿烦恼下顿,过着一饥两饱苦哈哈的日子,哪曾想数日后,她丁ⅩⅩ竟得福星相助,来个咸鱼大翻身,发迹了!
破庙一夜后,翌日外出,她拾到一枚黄澄澄的大金元宝,她可不是拾金不昧的主,自然欢喜入腰包。次日,有人来破庙找她画像,她尚未出价,各种迟疑怀疑疑惑间,对方竟先开出白银百两,还怕她不给画,求了又求。
接连数日皆有人找她作画,丁ⅩⅩ赚得满钵,钱财滚滚而来,她数钱数得手抽筋。一月后,她成了民间一个传说,因“他”有支“神来之笔”,也正是如此,她取名“神来”,自此,丁神来这个名号响遍大江南北-_-!
丁神来有支神笔,妙手丹青,如有神助。远至殿陛庙堂,近至江湖市井,长如白头老妪,幼如黄毛小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时有童谣为证:“
丁神来,神来丁,
丁大先生会丹青。
绘人儿,描人儿,
神来笔,妙生花,
数一数,多少朵?
一朵两朵三四朵。
掂一掂,多少金?
七金八金九十金!”(= =|||,我勒个去,这是童谣,这是童谣,这是童谣……自我催眠中。)
童谣、传说,版本很多,内容大约是歌颂丁神来如何威武,她的神笔如何牛叉云云。
这可真是炒得过火了——都道丁神来工书法擅丹青知情趣,摇杆即来,妙笔生花,仪表不凡不说,又满腹才学,其书法更是烟霏雾集,看得人似懂非懂,如堕云雾,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丁先生的字画,雅俗共赏,可以很民间,也可以很江湖。雅人韵士爱收藏并不足为奇,奇的是民间百姓也喜观赏,就连江湖侠士也感兴趣,到底是奇货可居。
不过,大多数人也只能摇头唏嘘,嘘唏与之无缘。
自然,这样的唏嘘声到丁神来走动于衙门后便终止了。
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人们便能在官府悬赏通告栏内看见丁神来的画作。
逮捕、悬赏、通告、寻人。大到在逃江洋大盗、朝廷要犯、小到漏网偷猪贼、小扒手,遗失的出走人口、被拐人口,都由丁神来亲笔作画——这,是罪犯的幸,亦是不幸。
幸,幸他们不必出钱,丁大先生便替他们免费画了头像;不幸,画像比之以前多了几分真实度,分辨度高了,官府的逮捕率自然也相对提高,即是说,他们的落网率低了,不幸啊不幸。
丁神来是成名了,可成名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被无数人骚扰了,其中包括赤、果、果的性骚。
她的私人住处,那叫一个门庭若市。
虽然登门者大都恭恭敬敬,但她还是读出他们的意图,言微旨远,一个字:求。
各种求。
求技术的:
——求拜师!
对不住,精力有限,不收徒!
于是送走一堆垂头丧气的学生。
求人的:
——求勾搭!
勾搭完了,便走罢!
还是求人的:
——求交往!
丁某人汗如雨下。
此事当……从长计议,慎重考虑。因为向她“求交往”的,不是些烟视媚行的大家闺秀,便是些娇滴滴的小家碧玉,她或许是男人心,可却是女人身,能答应么?
更加赤果果的:
——求合体!
丁某人拍案而起。
娈宠……“他”坚决不答应!
——求神笔!
……你干脆来偷吧。
求求求,许多求,丁神来一一打发,却依旧有人前仆后继。求不得,便是打着小九九的偷抢了。
并非她架子大,不近人情,而是她压力大,烦恼多。神笔本是子虚乌有,她揣着乌有的东西坑骗众人,到底有些心虚。
为此她苦恼不已,思前想后,在丁宅大门上贴了幅对联。
左联:自重。
右联:自重。
横批,还是自重。
为何全是“自重”二字?谁叫她胸无点墨,抓耳饶腮也想不出对仗工整的好联-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