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劫》泗段锦

10、 走马章台

　　这年的春闱科考比往年要晚一些，各地学子赶上了满城花开的好日子，一颗功名利禄心难免被这繁花碧柳的春光分了点去。凌远秋觉得自己或许多少在这方面占了点便宜，被百里苏带去见过真正的倾国名花之后，市井的牡丹春色看着多少有些索然，到了考场上心无杂念，比起一些心猿意马的贡生自然要胜一筹。

　　从考场走出来以后凌远秋举目远眺，比起其他人的忐忑不安或胸有成竹，他心里更多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家仆小高和阿璃一早等在考场外了，见到自家少爷出来就赶紧拥了上去，阿璃一叠声地嘘寒问暖，小高则不停地问他考得好不好。

　　及至到家报了平安，父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凌远秋能感受到二老眼中的殷殷期望。原本清净的心里不免多了些忧扰。从考试结束到放榜中间需要七天时间给考官们阅卷评级。凌府上的紧张气氛就随着时间一天天地增加，到了第四天凌远秋受不了了，托辞要见朋友一早便出了门。

　　他在城中四处逛了逛，发现无论是茶楼酒馆还是戏院书斋里都聚着等榜的考生，满城的白衣士子，搅得人越发不安宁。然后他想起百里苏，觉得自己或许也该找个朋友聊一聊。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找这个朋友，他不知道百里苏住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找不到百里苏，凌远秋便在上次光顾的茅草茶铺里坐了下来，慢慢喝着茶消磨时光。没多久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从街上驶过，他看着有些眼熟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马车的窗帘正给人掀起来，里面的人也在往他这里看，却正是他刚才想找的人。凌远秋笑了笑，正准备起身上前去打招呼，不料马车的窗帘又被放了下来，百里苏像没看到他一样自顾走了。凌远秋愣了愣，难免觉得有些尴尬，转回头去看河面上的风景。

　　揭榜的那天凌远秋呆在家里摆弄花草，想要将书房后的院子改成蔷薇花园，忙了一早上还不见去看榜的小高回来报信，他心里也坦然了，料想自己多半是榜上无名的。晌午时母亲过来找他饮茶，委婉地安慰了他一番，却没想管家忽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说是门外有官吏来拿着红榜来报喜了。

　　“恭喜公子及第进士，名列前茅，在下等特来报喜。”来宣榜的是礼部官员，后面还跟了敲锣打鼓的队伍，引来不少左邻右舍和路人喝彩，素来清净的凌府一时热闹起来。凌远秋觉得意外，他自己算不得满腹经纶的才子，无端端却取得了名列前茅的成绩。阖府都是又惊又喜，痛痛快快地打赏了宣榜的队伍，又张罗着置办了几桌酒宴招呼前来贺喜的客人。

　　按照惯例中榜的进士们要结队前往荟英园赏花游宴，之后再去白马寺题名，这一次共有三十名贡生上榜，另外又有武进士二十多名，聚在一起浩浩荡荡意气风发，几乎惹来了全城人的眼目，不少官家小姐们也不惜抛头露面前来观瞻这些新科的文武俊才。

　　“今日这样畅意的日子，孝麟兄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莫非是因为还没拿到圣上钦点的状元名头？”身边一名学子调侃道。凌远秋转头一看，讲话的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他记得这是与自己同一考场的进士，忙辩解道：“没有的事。在下能榜上有名已经是侥幸，哪还敢对状元之名空抱幻想。”

　　“唔，若你这也是侥幸的话，在下可要嫉妒死了。”青年似笑非笑地点头，一副死都不信的表情。凌远秋笑了笑：“在下凌远秋，未请教台甫？”

　　“雍州李冀，草字常乐。”青年拱手道。
　　“常乐，真是好字。”凌远秋说，这青年虽然素衣朴服，但打从心眼里透出来的那种快活气派却叫他很是羡慕。
　　“过奖过奖，你也高兴些吧，知道接下来给咱们赐宴的是谁吗？要是让他看到你这样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指不定你这仕途就真没指望了。”李冀说。
　　“是谁？”凌远秋问。
　　“亏你还名列前茅，连这都不知道。”李冀摇了摇头，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来赐宴的是淮安侯，他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一句话比咱们洋洋万言都管用。”

　　两人说着就走到了荟英园中的绿波湖边，湖边早有一艘画舫等着，众人在官吏的引导下纷纷上了船，文武两列分坐在早已布置好的桌案旁。画舫内布置雅致，宽大的桌案上已摆满精美的菜肴和美酒。众人逛了半天都已有些疲累饥渴，可谁也没敢动箸，都在等着淮安侯驾临。

　　“淮安侯到。”帘外有人禀报，众人闻言神情都为之一肃，纷纷转头看去，却见一人掀开锦帘走了进来，来人高冠华服，龙姿凤采，进来之后扫了一眼船上众人，淡淡笑道：“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满船的士子们闻言纷纷起身行礼，有几个更是忍不住直盯着他看个不停。都听说淮安侯俊美非凡，见了真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样的神姿天颜，难怪连圣上都要独宠了。

　　“都请坐吧，你们都是我大唐的俊才，社稷未来的栋梁，我今日是代圣上来犒劳大家的，都不必拘礼，尽管放松心情畅饮就对了。”淮安侯微微一笑，挥手让众人坐下，举起酒杯道：“来，我先敬诸位一杯。”

　　士子们见淮安侯这样亲和，都有些受宠若惊，自然也端起酒杯殷勤相陪。李冀喝了两杯，见旁边的凌远秋似乎有些不对劲，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趁着船上喧嚷低声道：“孝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木木呆呆地坐着。我告诉你吧，你以为他今日来单纯就是为了陪咱们这帮无权无势的愣头青年吃吃喝喝吗？别傻了，他这是来挑选门生来了，你看那些人都殷勤地敬酒邀宠，就是想得到他青睐，好在稍后的殿试中得到提拔照顾，顺利进入仕途。你这样子是不行的，快，赶紧敬两杯去。”

　　凌远秋看了李冀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直以为那个跟自己邂逅了两次的有缘人只是京城哪个富贵人家子弟，怎么会想到他竟是能轻易掌握这许多人命运的天之骄子。从看到百里苏踏进船舱起他的脑子就开始乱了，不知道此情此景该如何自处。开始他还以为他们算是朋友，可是百里苏当街视而不见，他于是疑心自己误会了，现在他又是呼风唤雨的淮安侯，凌远秋呆了半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干脆就静坐一边什么都不做。

　　李冀是个热心肠，见凌远秋这样不懂事，又是叹气又是着急。后来众人酒宴享用得差不多了，便散到船头赏景咏诗。李冀见这是个好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将凌远秋拉到了百里苏面前，一边陪笑道：“在下雍州李冀，见过侯爷。”

　　“在下凌远秋，见过，侯爷。”凌远秋人已经被拉到了百里苏面前，只得恭恭敬敬地行礼，眼神却始终游弋着不与他仿佛能将人看穿的目光相遇。

　　“凌兄乃是左肃政台凌御史之子，人虽然那个，呵呵，迟钝了点，可满腹文采，在此次科考中名列前茅，还要请侯爷多多提点。”李冀说了几句，忽然把话题转到凌远秋身上。像是觉得他太不会做人，所以非得自己这个朋友帮把手举荐举荐。

　　“是吗？”百里苏看了凌远秋一眼，“我是个武人，文辞粗陋，凌公子要多赐教才是。”
　　“不敢。”凌远秋这次避不过了，却总觉得百里苏的目光意味深长，叫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傍晚时一天的活动总算都结束了，凌远秋同李冀分了手，独自骑着马踱回家，行至同往凌府的巷子时忽然看见巷口站了个人，他摇了摇头，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心声幻觉。再一看人却还在那里，换下了一身官服，此刻彩袖白袍，正悠然地抱着手靠在墙上看着他：“怎么了，还要装作不认得我吗？”

　　见凌远秋不说话，百里苏只好先开口，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带着调侃，似乎之前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小闹剧。

　　凌远秋有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可他毕竟是当朝权贵，只好控制着情绪漫声道：“你之前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的身份？”百里苏将他拉下马来，失声笑道，“这对我来说并不值得炫耀，孝麟，尤其不值得对你炫耀。”

　　“这不是炫不炫耀的问题。”凌远秋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弄得有些恼怒，“是诚实问题，既然我们是朋友，不对，我们也不算是朋友。我要回家了，侯爷请自便吧。”

　　“你生气了？”百里苏伸手拦住他，“能让你生气可真不容易。为什么？因为我上次在街上装作没看到你？”

　　凌远秋不说话，这确实是最让他困惑的事，百里苏这人太让人捉摸不透，前一刻热情如火，转眼又冷漠如冰，他的生活中还没有遭遇过这样喜怒无常的人物，因此心绪尤难平静。

　　“哎。看来我要是不解释你就准备跟我一笔勾销从此陌路了。”百里苏叹了口气，“我是这次科考的最后覆详人，所以在未放榜前我不能跟你接触，免得遭人诟病，说我有失偏颇。你明白吗？”

　　“你是覆详人？”凌远秋吃了一惊，礼部的考官们阅卷评级之后，都会将最后选出的进士名单同答卷送到更高级的官员那里进行最后的审卷定榜，但通常这覆详的职责都是由凤阁宰相来担当，他没想到这次负责定卷的竟然会是百里苏。

　　“狄相被圣上派往西北查案去了，所以这次的覆详由我来做，你还有什么疑问吗？”百里苏凑近了打量他惊讶的神情，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没，没有了。”凌远秋摇摇头。
　　“没有就好，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喝酒，你进士登科名列前茅难道不该庆祝吗？”百里苏说着已翻身上马，转身又朝凌远秋伸出手来。
　　“可是----”凌远秋有些迟疑，他还没反应过来，而且现在已不早了，他已有些疲倦。但这些理由在百里苏不容那副不容抗拒的笑容前都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拉着他的手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