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妖》荒唐

3、三

　　八．
　　随狐女来到盘龙洞时，钱渡衣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湿，然而他心中亢奋，体内一团热气烧得脸上发烫，竟是毫无困意。他本想入洞上去看个究竟，却被女导游拦了下来，示意他绕道而行，顺着山间河流攀上峰顶。
　　两人沿着急流狂奔而上，走到一半，狐女停了下来，皱眉道：“有股血腥气……”才说着，只见水中一人顺流浮沉而下，仔细瞧去，竟是苏芩。钱渡“啊”了一声，连忙跳入水中去捞她，只是那河水湍急，苏芩一转眼就从他眼前消失了，钱渡根本来不及救她。狐女道：“傻小子，别捞了，我去找她。”说着人已经没影了，过了不一会儿，从下游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哎呀，妹妹你伤成这样就别急着上去了！快坐下歇歇！”钱渡扭头看去，只见两道人影从草木间掠了上来，苏芩一身彩裙罗带全染了血，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她看见前面站的钱渡，顿了顿，欲言又止，终于越过他逆流而上不见了踪迹。
　　狐女赶上来道：“你怎么没拦着她？”
　　钱渡这才回过神来，表示刚才完全看傻了。
　　狐女哀叹了一声，拉他往上赶路道：“我提醒你一声，上去小心些，别强出头，弄不好命就没了。要不……你站在前面石头那儿看看就得了？”
　　钱渡道：“这话现在说太晚了吧？你既嫌我拖后腿，之前把我拉上来又为了什么？”
　　狐女眼珠转了两圈，笑道：“看你顺眼还不行？要死自然要拉个垫背的。”
　　钱渡讶异道：“什么要死要活的？你难道也要上去斗那妖龙不成？既然这么危险，你还上来看什么？”
　　狐女道：“唉，我放心不下这兄妹俩个，况且，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龙放出来了，能看上一眼，死也甘心了。这山里没了他，还叫什么碧澈山呢？”
　　钱渡有些搞不懂她的逻辑，道：“你的想法还真是奇怪……既然你要帮苏芩他们，那我们赶快上去吧！要是嫌我拖累，我就不上去了。”他虽然很希望自己能在关键时刻爆发神秘力量，就像许多故事里的英雄主角一样力挽狂澜，但可惜如今他似乎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插不进去手，只得乖乖做个旁观的局外人。
　　狐女笑道：“你总算不傻了，那你去那边石头下蹲着吧，我上去看看喽！”

　　钱渡往前又走了几步，只见沿路倒伏着一片片被拦腰折断的树木，山尖顶上像被铲平了一样惨不忍睹，暴雨冲开了山坡上的泥土，便有几段烧焦了的树干随之滚落了下来。再往前，龙吟阵阵如在耳边，震得人心口发疼，钱渡知是离那怪物极近了，忙屏住了呼吸，蹲在巨石后面小心窥探。夜雨倾盆，钱渡也看不清苏芩他们在哪儿，只见雨幕之中几团白光与那庞然大物缠在一处，龙尾一扫，一片飞沙走石，便有一道光影从半空中坠落下来，不知掉在何处去了。
　　不一会儿，那青龙似是被人刺中了要害，吃痛地发起狂来，一阵翻滚扭动，复钻入云间去了。山顶稍稍安静了些，钱渡才待起身，就见苏槐忽从上面落了下来，抱着奄奄一息的苏芩，他小心翼翼将妹妹放在钱渡身边躺下了，叮嘱钱渡道：“若是她醒了，你看着她别再让她出来了。”苏芩腹侧一片血肉模糊，嘴角也有一道红色细细淌下，不知是死是活。钱渡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呼吸微弱但还稳定，这才放下心来。苏槐也是一身泥泞，满身满脸都是血污，只有手中长剑亮如秋水，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他踉跄走了两步，终是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身形微顿，复提了气纵入云霄消失在钱渡的视野中。

　　苏槐能撑到此时，他自己也觉得十分难得。显然妖龙已不复当年骁勇，身上又带些伤，行动间少了几分轻敏灵动。然而饶是如此，他也完全处于下风，更何况，他又不忍痛下杀手，总希望能助其恢复神智，求个两全其美的结局。之前剑都已经插入了妖龙背上，却又被他亲手拔了出来，结果让下面的苏芩被那龙尾连扫了两下，弄得奄奄一息。好在狐女赶了过来，才让这场必败的战斗稍稍有了转机。
　　女妖怪并不出手，只是在一边游走：“快上到龙头那里，龙角间的旧伤是个弱点，或许砍上去可以让他听话些。”
　　苏槐心道：“这话说得好是轻松，能近身就不错了。”青龙游走不定，行动不易捉摸也就罢了，龙嘴中更常有灼人碧焰不断喷出，十分致命。苏槐想了想，低吟了一道咒语，地上的石砾纷纷浮了起来，他挥手一指，那些石块一齐涌向了妖龙，在它眼前四围旋绕不止。石砾威力不大，然而却着实令人烦心，青龙一时被这些小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也就暂时没再注意地上的两人。苏槐趁机跳上龙背，顺着龙脊小心往上走去，那龙鳞滑得很，须得留神耗一分功力才能站稳了。他费劲千辛万苦才爬到了龙头上，却被青龙一掀，又滑落了下来，功亏一篑。第二次，苏槐长了记性，一气走到前次滑下的地方，不敢再有丝毫懈怠，他俯身小心跪下，一手扒住龙角，一手拨开角间毛发，果见一道暗黑色的痕迹，长有数寸，不知是何年何月被何人所伤。苏槐取出宝剑，对准那旧伤疤砍了上去。青龙狂怒地仰起头来，连连摆身想要甩下他去，见没有效果，又以头抢地，一遍遍撞在山岩上，苏槐吃不住，手一松又掉了下来。那边狐女也被按在龙爪之下，好不容易才脱了险。苏槐爬起身，赶过去拉她躲了开去，一面沮丧道：“此法无用啊，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好法子教他真正清醒过来？”
　　狐女缓了缓气息，沉吟许久，方道：“当年曾听海芸说，如她能将内丹在他体内滚两圈，或可吸出肺腑中的毒来，不过此招太过凶险，她就没试。我们这些人一身浊气，怕是龙吞进去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一直也没人试过。”
　　苏槐吃惊道：“……竟能如此？若是那龙吞进去再不肯吐出来怎么办？”
　　狐女道：“你自己的内丹你还控制不住？其实我也不知……若是海芸，大概可以再拿回来吧。你……敢试试么？”
　　苏槐头疼不已——且不说这法子凶险非常，能否管用还是个问题，一时也有些无措。他扭头去看那妖龙，那庞然大物已经转到钱渡藏身的那块巨石边上去了，他心中一紧，惨然道：“杀不得，便救他一命吧！”他起身想追过去，却觉得筋疲力尽，迈不动步子。
　　狐女按住他，道：“你先歇歇，我去引他过来。”

　　苏槐靠在树根边，只觉困乏无比，想要合眼却不敢，见前面狐女与那青龙斗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将其引了过来。那女妖怪并非拼了性命近身而战，几番上前又躲了开去，更像是戏弄那妖龙，是以不曾被其伤到。只是青龙被她扰得恼起来，翻身跃入云霄间，使出呼风唤雨的手段在天空中搅弄，引得雷霆大作，劈在狐女身边的山岩上，吓得她退身躲回了苏槐这边。
　　苏槐起身迎上，将狐女扶过来坐在一边，心中却焦急：“如此便根本无法靠近了，这可如何是好？”
　　狐女此时却突然捉住苏槐手中剑柄，喜道：“我怎么之前没发现这剑是海芸的！此剑可长可短，可硬可软，我见海芸曾将其化作绳索困缚妖魔，你拿它试试，或许会管用。”
　　苏槐虽得海芸赠剑，却并不知道这宝剑诸多妙处，听狐女说得玄奇，连忙持剑吟咒，不消一会儿，那宝剑便软作了一条长长的光带，垂在他的手中。苏槐将绳索向妖龙掷去，青龙撩爪去捉光带，反倒被其紧紧缠在身上，登时威风尽失，从半空中摔落下来，在地上扭身挣扎。苏槐纵身上前，在龙头边徘徊了半晌，待对方安静些许，他便缓了缓气息，运力吐出体内丹丸，将其扔进了龙嘴里。那青龙动作一滞，翻腾了两下便卧在地上轻轻摆尾，不知体内发生了什么变化。苏槐彻底没了力气，只希望赶快将那内丹拿回来。他能感觉到内丹在龙腹中转了几圈，似是起了作用，可是后面那丹丸便停滞在妖龙体内，不肯回到外面来了。
　　“该死！快吐出来！”苏槐顾不得危险，伸手去龙齿间运气，想要拿回内丹，那龙一摆头，差点将他的胳膊咬断了，那宝剑化作的绳索也被它挣了开去，落在一旁，重又变为了长剑的模样。苏槐气得不行，也不知对方是清醒了几分，只得拿剑跃上龙头再去砍那龙角间的旧伤，却见那伤痕中露出一截深黑色的针状硬物，不知是何年扎进去的，周遭的血肉是不正常的深黑色，想必这东西便是当年魔物放出的毒针了。苏槐用剑去挑黑针，那针碰上剑锋便断了，上面半截被苏槐捞在了手中。他举剑更深地挖下去，想将剩下的一半取出来，哪知砍得深了，激得青龙一抖身，将他掀落下来，按在爪下。苏槐登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九．
　　妖龙第一次转到巨石边上的时候，钱渡吓得差点失禁，听得那怪物在头顶阵阵喘着气，热息喷在身上，真是心胆俱裂。哪想妖龙停了一会儿，又转身走开了。钱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摸摸身上四肢都还是全的，知道自己小命还在，心才安定下来。这一惊之后，他顿觉自己胆子长了不少——鬼门关前都逃回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石后鏖战稍缓，苏芩便醒转了，微微呻吟着坐了起来。她甫一动，钱渡便凑上前来，盯着她道：“你哥叫你别过去了。”
　　苏芩显然伤得极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拿眼瞪着他，虽想站起来却有心无力，终于闭上了眼睛缓缓调息。钱渡讶异地看着她周身流转出一缕莹然光辉，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苏芩的脸上便有了血色，似乎已经稍稍缓过劲来。
　　钱渡才松了口气，却听身后一声长吟，起身窥视过去，正看见骇然一幕——苏槐从那妖龙背上滚落下来，被其摁在爪下，再没了动静。那妖龙摆了摆头，随即转身朝巨石这边看了过来。钱渡正对上那税利目光，不由哆嗦了一下，急忙缩回了巨石后面，拽住正在调息的苏芩，口吃道：“那、那龙……”
　　他还没说完，却被苏芩一把拉住，翻身滚了老远，身后一阵火焰追了过来，空气中瞬间弥漫起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钱渡还没站稳，身边的手已经松了开去，原来苏芩已经跳出藏身之处，与那妖龙继续缠斗起来。
　　山顶上又是一阵剧烈震颤，过了些许时间，又长久地安静了下来。钱渡从石后走出来，想看看到底如何了，却见狐女拖着苏槐一路踉跄逃了过来，却不知苏芩身在何处。
　　钱渡上前接过苏槐，问狐女道：“她呢？”
　　狐女指了指上面，疲倦万分地坐在了地上，完全没有上山时的兴奋劲了。钱渡仰头看去，只见青龙从云中又冲了下来，正有一人立在那龙头处，衣袂翩然，凌风欲飞。钱渡担心道：“站在那地方好危险，方才苏槐便没站稳掉下来了。她怎么还跑到那儿去站着？”
　　狐女稳下呼吸，掏出一截黑色的细针来，道：“危险也得去呀！须得把这东西从龙头上全取出来，那龙才可恢复神智。”她与苏芩适才将苏槐救起来的时候，在他手中发现了这小东西，两人认定这便是毒素的源头，需要全部从妖龙伤口中清出才可。
　　狐女才说完，头顶青龙又是一声长啸，两人仰头看去，苏芩从翻滚的龙身上坠落下来，掉在了巨石不远处的草丛中。钱渡连忙跳出去到草中找人，身后狐女一阵哀叫：“傻小子，快回来！”钱渡拽起苏芩，突觉头顶上风声呼啸，抬头一看，那青龙张牙舞爪追了下来，庞大身躯正压在两人身上。钱渡一时吓得魂飞魄散，脑中转过千百念头，最终落在了一个“死”字上面。怀中苏芩蓦然吟咒，一片五彩祥光顷刻间笼住了两人，足足亮了十分钟才消散开去。钱渡蜷身等死，哪知许久，头顶上的龙爪仍迟迟未曾按下，他迟疑地睁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山顶上虽是满目疮痍，去早已失去了青龙的踪影。
　　他揉了揉眼，想看看是不是还在梦中，却发现脚下一条碧莹莹的小蛇正对他咝咝做声，他想起种种传说，猜想这东西便是之前肆虐了一晚上的妖龙。
　　“走开！”钱渡浑身一哆嗦，不管胆子长了多少，他仍是十分害怕蛇类。那青蛇被他厉声呵斥了一句，便扭身往巨石那边逃了过去。
　　苏芩见妖龙逃开，连忙跳起来追上，提剑砍了过去，却被狐女一把拦了下来：“妹妹手下留情！”
　　苏芩急道：“此妖不除，后患无穷。”
　　狐女道：“别急，他本性良善，之前只因中了毒才这般不辨亲疏、胡乱伤人。如今清醒过来，也是个可亲近的。更要紧的是，你哥哥的内丹还在他体内呢！”
　　苏芩扭头看去，那青蛇已经缠上了苏槐的颈项，低头吐出一颗圆润莹然的珠子来，顶进了苏槐嘴中。苏芩扶起他，那珠子便滚进了体内。她随即伸手去捉小蛇，却被苏槐抬手握住了手腕：“小芩，别急……好不容易救过来的，怎么能就这么杀了？”苏芩这才收回手去，坐在了他身边。此时钱渡也走了过来，似是仍有些惧怕那青蛇，只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他们。

　　苏槐睁眼笑了笑，对狐女道，“姐姐这法子看来还是有点效果……就是晚了点。”
　　狐女笑道：“好在被你发现了这根毒针，要不这疯劲还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如今他元气大伤，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以蛇的状态活动了。”
　　那青蛇听到这里不由得朝狐女咝咝吐舌，似是不太高兴。狐女伸手去逗它，小蛇闪了开去，调头钻入苏槐衣襟中躲了起来。众人见此，不由得笑了起来。
　　苏槐转头对钱渡道：“钱兄，恕我冒昧，能否借我那鹰怪舍利一用？这次他修为耗去许多，若想恢复功力又不知要修炼多少年，今日服下舍利，也可少受几年苦。我以后再还你别的东西。”
　　钱渡将盒子掏出来，道：“没问题，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还总招惹妖怪。”
　　苏槐将舍利给青蛇吞了，小东西不多会儿就变粗变长了一倍，俨然一只青螭模样。
　　狐女道：“改日将他放在青龙潭里，让他自去吸收山中灵气，你便不必再管他了。”
　　苏槐笑道：“今日便去将他放了，留在身边可得吓到不少人。”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上的乌云散了开去，山顶上一阵风清月朗。钱渡问他们要不要赶快回山下歇息歇息，另三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狐女道：“再过半个小时就要日出了，好不容易爬上来，我们不如留在这里看日出吧！”
　　钱渡觉得这主意不错，便也坐了下来，随他们一起休整。累了一宿，终于要歇息，他才感到浑身上下一股冷意，湿衣服裹在身上，更加难受。狐女递给他一个小鼎，让他抱在怀中，钱渡这才觉得暖和了不少。
　　狐女笑道：“如何？今晚的行程还算不错吧？够刺激么？”
　　钱渡连连点头：“命都差点搭进来了。”
　　苏芩道：“以后这盘龙洞可就不能再当景点了吧？姐姐以后需要换条路线了。话说，这山里还有其他的妖怪我们没见到的么？”
　　狐女哈哈笑道：“修整一番，又可以添一段传说，自然还是可以过来的。要说这山中妖怪还有谁，你们可以自己去找找，不过我可就没时间带你们去逛了。”
　　苏槐道：“你每天都要走一遍这条路线么？岂不甚是辛苦？我看姐姐也不是爱受管束的，怎么想到去重复这么乏味的工作？”
　　狐女道：“很乏味么？和人混久了，便觉得这样也很好，比以前还要滋润些。虽然非我族类，终归有点难以相容，不过其实没有什么大差别。”
　　苏槐道：“你以为今日之碧澈山，比之昨日之碧澈山，哪个更好呢？”
　　狐女道：“新旧之事，难下定论，你这问题倒是考住我了。这碧澈山的情景，每一日都和前一日不一样，须是过完了才知道这一日滋味如何。”
　　苏槐点头道：“是我这问题问得鲁莽了。”
　　狐女闻言一笑，又转了话题，道：“两位今后有何打算？现在碧澈山怕是难有清净地方让两位住下了。”
　　苏芩道：“那姐姐住在什么地方？”
　　狐女道：“在山下镇里，我买了一所两层小房，呵呵，妹妹有兴趣过来一起住么？要不今天到我家去看看？”
　　苏芩有些犹豫。
　　苏槐揖道：“谢谢姐姐美意，我和妹妹还是先在山里转两天再去找安歇的地方吧。改日再上门拜访。”
　　狐女点头道：“呵呵，确实应该先逛逛。”
　　钱渡对苏氏兄妹，道：“哪日定下了住处，我也想过去看看。”
　　苏芩笑道：“好，到时恭候大驾。”

　　不知不觉，半个小时便过去了，暗沉沉的天边露出了一线金红色。狐女道：“马上太阳就要出来了！”众人闻言纷纷站起身来，抬眼看去，只见那一线金色转而变成了一片亮红，须臾之间，一丸红日便从云际跳了出来，瞬间万丈金光铺撒开去，天与地的界限蓦然变得清晰分明了。众人屏息凝视，只觉这一刻万籁俱寂，山川肃穆，世间万物都融入了这片茫茫光辉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