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荒池

2、【中】

　　太阳是个懒家伙，路路和小丑并排坐在大桥看日落的时候这样想，因为它爬了那么半天也没能够爬回家去。

　　“主人？”仰天看着太阳锲而不舍地往下爬，巴掌大的忠犬小丑默默地戳了戳路路。
　　飘忽的意识就像缩成一团浅眠时被戳中的毛球，一个激灵便抖开一身软软松松的毛，睡眼惺忪地张望：“什么事？”
　　“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明天是不是要早点来，不然每日自杀名额又得排满了，难不成我要在身后建一个排的‘小丑军团’？”
　　“……那么，为什么要自杀呢？”

　　路路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盘腿坐在桥边，不自觉地摇晃了起来：“这很难说……可能是因为心灰意冷，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
　　“能和我说说吗？”
　　小丑看到突然她扫过去的凌厉眼神，不由得缩了缩，两根触角也软软地垂了下来，小声地说，“我想要了解。”

　　“……有什么可说的。”路路嘟囔了一句，“我就是，想放弃罢了。”
　　“放弃？”

　　“嗯，我是个写文的。”
　　“伟大的艺术家？”
　　“不，我就是个码字的。”
　　“那么，是想放弃吗？”

　　路路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丑的触角弹起又垂落，透过仍微湿的黑发眼巴巴地看着她，显然被弄糊涂了。

　　“我想要放弃。因为，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进步，根本就不是这块料。这种状况……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糟。”
　　路路捏着自己的背带，用力压下贝雷帽，抬头看着坚持不懈奋斗中的太阳：“而且每次承认这点，都让我很难过。”

　　小家伙的触角几乎要垂到地上。

　　“但是……”路路看着自己的手心，握起又舒展开来，试着动了动手指，似乎自己的手是个令人无比困惑的千古迷题，“我不知道，除了码字，我还能干点什么。”
　　“其实我很难理解……我码字是因为快乐，因为我喜欢，因为这是我最深的梦想。我觉得它可以挣脱那些束缚，映射我的世界。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路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变成了负担……不止是去干一件事的负担，而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我以前总是确信，这是我一生的道路。但是现在，有些时候我甚至疑心，我是不是并不爱这些故事，只是不喜欢失败。”
　　“别和我说这是大业必须经历的责任和沉重什么的，也别说这是通往所谓深刻的途径，或许我只是迷茫罢了……而放弃似乎是那么容易的事，只要一松手——”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耸了耸肩，苦笑道：“总觉得我这个白痴……把自己赶上了绝路。”

　　小丑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似乎听得很投入。
　　“你怎么了？”贝雷帽小子问他，“我怎么觉得你听得比我说得还痛苦？”

　　“呜……”黑发小人用力摇着脑袋，小触角晃来晃去，“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心痛。”
　　“……这是男主台词么，太恶心了吧。”她“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忠犬立刻用控诉的眼神盯着主人。
　　“难道，就没有快乐的事吗？”

　　“快乐的事？”她嗤了一声，不正经地说，“最近赚了三百六十块的稿费算不算。”
　　“三百六十？”小丑似乎被这个特殊的数字吸引住了，出神地小声嘀咕：“真羡慕他们……”
　　“羡慕谁？”

　　“没什么。”小丑又开始摇头，活像要把自己的脑袋甩出去，“那么，您不喜欢码字了吗？”
　　“怎么会。如果不喜欢，早就潇洒地把它踢进阴沟了，怎么会觉得痛苦？”她咧嘴一笑，“嗤，我猜我把‘痛苦’这个词用在这上，又会被说成‘不深刻’了。”

　　路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陷入了某种回忆里，最终以一声叹息作为终结：“我居然也曾把它……作为毕生的梦想来着。”

　　“……那就继续啊！”不知何时，小丑的两只触角已经像标杆一样立了起来，红光满面地道，“一往无前地继续走下去。”
　　她为他的果断感到惊讶，或许也有一点有趣：“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继续？万一我的选择错了呢？”
　　“您不会错的，我相信。不要怀疑自己的方向，因为那样却步的人是懦夫。”小丑凝视她的神色那样平静，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信任和虔诚都已融化在他的注视里，“您永远是对的。”

　　沉默凝滞了半秒，她噗了一声，笑得古怪：“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我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贝雷帽小子轻轻捏住小家伙的一根触角，他立刻委屈地“嗷”了一声，抱住脑袋，目光却毫不闪烁，“对我来说，您永远都是对的。您不是痛苦，也不是迷茫。你只是……有些丧气，只是需要有个人相信你，然后真心实意地告诉你：‘你没错，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她恍惚了一下，立刻皱起眉头，“少开玩笑了！哪有那么简单？如果、如果……你根本不合适，如果你穷尽一生努力，却可笑地走进一个死胡同，只是花了一辈子去撞南墙……”说到最后，她自己却突然笑了起来，小丑也在一旁咯咯直乐，于是两个疯子异口同声地喊出那条街知巷闻的世纪最给力标语：
　　“——那就把墙推倒！”

　　这样一喊的最终结果当然是因为对方狗血的“奋”青精神笑成一团，而太阳则在八年抗战的艰苦奋斗中终于泪流满面地爬到了家门口。
　　天空晕上薄薄的紫色，无数闪烁的光芒登临自己的王国。

　　“……喂！”两个人倒在地上，像疯乞丐一样笑了半天，路路忽然道，“你不是‘主人就是一切’忠犬型么？怎么敢说我是懦夫！”
　　笑嘻嘻的小家伙立刻苦下脸，触角通心粉似地软了下去：“其实这样说您，我的心都碎了……”
　　“……你真的不是‘我就是恶心你’琼瑶型男主？”

　　小丑玩命似地愣是把脑袋甩出了离心机的架势：“报告主人，我是正统的严肃正气纯洁‘主人就是一切’忠犬型男主。”
　　路路叹了口气，躺在地上连续打了几个滚，才慢悠悠地说：“他们总说我的男主……”
　　“什么？”
　　她咂了咂嘴，“单一，不深刻。”

　　“……我感到很痛心。”说着，他张开小短手，似乎想抱住她的手臂，却被她用一根食指抵了回来，只好“呜呜”地耷拉着触角，围着她的手臂绕圈，乞求般望着她。
　　“想都别想。你就不能别恶心我？”
　　他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继而埋没，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西施捧心般捂住心口，样子夸张极了，“虽然不是每一栋脱胎于样稿的建筑物都伟大，但每一栋伟大的建筑物在建造前确实都是脱胎于图纸中的样稿的。”
　　“那又怎样？”
　　小丑一肃容，露出非常严肃的表情，那莫名的神色再次爬上他的眉间：“您要知道，这就像我和您在一起只有四个小时，所以我的消亡还无法触动您一样，如果我们能相处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月、一年，那么……”
　　“等等，什么消亡……”

　　他却只是摇头，深深注视她的黑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闪动，模样像极了正在演讲《我有一个梦》的马丁·路德金：“这不是您的错。只要给我们时间，我们就会成长。我们可以变得出色……不让任何人失望，不容任何人轻视的……出色。”

　　黑发小忠犬甜甜地笑了起来，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前额上两根直挺挺的天线却仿佛不受控制似地向下垂落：
　　“如果……我能够成长就好了。”

　　“小丑，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吼他。

　　“报告主人，‘我的心都碎了’不是夸张手法，是写实手法。”他绕着她的手臂又绕了几圈，“您没有看说明书吗？H4型号的我们，只有四个小时的寿命啊……”
　　小丑打了个哈欠，选定了位置，倚着她的手臂坐了下来，一脸满足地用小脸磨蹭着她，黑色绒毛般细软的发丝摩挲着她的皮肤：
　　“如果，我能够成长就好了。”
　　“如果我能够、能够，每天和您一起看日落……就好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两根小天线贴着双耳缓缓垂落，表情甜蜜得像睡着了一样。
　　四个小时的生命，比流萤还要短暂，朝生而暮死。

　　过了很久，路路才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放置能量电池的心室，细细密密的蓝色粉末就像细雨般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什么叫‘这就像我和您在一起只有四个小时，所以我的消亡还无法触动您一样’啊混蛋！就像文字一样，触动人心的，从来就不是字数啊……”
　　如果你能够成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