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面都美》小珍妮

3、Chapter.2（上）

　　周日上午7点。东展小区13栋2楼B座。
　　百来平米的房子，不算大，也并不新，说起来这还是五年前李路易和哥哥李文森同在这座城市里念大学的时候租下的，后来为了失明以后的李路易住着方便，李家硬是把这套房子给买了下来，于是，它现在就成了李路易的个人私有物。
　　此时李路易就坐在位于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最深处的主卧室里宽大的双人床上，一边逐件摸索着堆放在大床上的几套衣服，试探它们的款式和质地，一边努力地想象着这些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首先摸到的，是一件敞领的短西装外套，李路易记得表妹何嘉琳说过它是淡粉色，穿起来年轻气质，又很能掩盖他有些苍白的肤色。可惜它并没有被列入重点考虑的范围，而是被它的主人随手一扔，直接PASS，唯一的理由是和昨天那件银灰色的款式差不多。
　　接下来是一件带帽的学生款外套，质地柔软，想必穿起来会很舒服，只因为主色是灰色，和昨天的那件相似，便被无情地加上款式幼稚不够庄重，颜色偏暗不够阳光等种种缺点抛弃之。
　　然后是一件带有凸起条纹的外套，布料光滑，应该是墨绿色。这下款式和颜色都不和昨天重复了，只是这色调听起来似乎颓废些，李路易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把它扔到了一边。
　　继续往下摸，又是两件宽松柔软的外套，和先前那件拉链式的不同，这两件都是带扣的，穿起来方便些，但两件衣服放在一起，摸起来区别不大，他没有办法确定哪件是他想要的白色，哪件是他不想要的黑色，只好一起放弃。
　　再然后是一件领子有些高的衬衫式厚外套，中间用的是搭扣，摸起来还算舒服，似乎是三色混搭格子条纹的，具体是哪三色他也记不清了，大概是红白蓝之类的吧。要想象出来这件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子有些难，五年不见，他几乎都记不得自己的样子了，不过照何嘉琳平时的描述来看，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毕竟那场车祸毁的是他的视力不是他的容，虽然缺了条胳膊少了条腿，那傲人的身高也还在。
　　衣服算是定下来了，裤子呢，黑色的太普通，米色的又太素，不如……配棕色的裤子吧。嘉琳说过的，男生穿红色系的衣服配棕色的裤子看起来很潮。可是问题是，现在放在床上的这几件裤子里面，好像没有棕色的。
　　李路易左腿一伸，坐到了床沿，然后左手扶着床直起身来，光着脚在地上站稳以后，单腿向前蹦了几步，用左手摸准衣柜门，向旁边推开。
　　里面挂的衣服都是按颜色分开的，由深到浅依次排列，裤子也按颜色叠放整齐分别放在衣柜的几个隔层内，每一层的左右壁上都贴有凸起的标签，棕色系的都在第三层，但颜色相近的卡其色、茶色、绯色应该也都在这一层，实在很难挑出理想中的颜色来。
　　看来，搭配衣服对一个瞎子来说，真的是一件费心思又费体力的事，尤其是对他这个平时不大关心自己外形的瞎子。李路易无奈地苦笑摇头，将最外层的一件抽出来，然后用一条腿蹦回床边坐下。
　　才刚一坐稳，李路易又想到什么般突然站起来，侧身摸索着找到挂在一旁的木头挂架上的那件昨天穿过的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叠精致的小卡片，细细地数了两三遍，直至万分肯定昨天确实给出去了一张，才又安心地坐回床上。
　　如果李路易的眼睛看得见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平时大大咧咧的自己突然像患了强迫症似的坐立不安的样子特别可笑。可是很显然，他现在没有空去理会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样的，然后端坐在家里等待他的贵客的到来。

　　“小美，我终于还是遇到你了。”李路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微笑过后，却又陷入了沉思。关于他的大学，他的20岁，关于那场车祸，那个消失了整整五年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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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前，李路易还在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大学里念大二，大他一岁的哥哥李文森也在同一所学校里念大三。李路易学的是广播电视新闻专业，李文森学的是金融专业，两个专业中间隔着一个校区，宿舍自然是分不到一块儿，于是两个人商量好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住在一起，平时好互相照应。
　　那天是李文森的女朋友赖雅月的生日，一群哥们姐们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里庆生，一大伙人闹腾了几个小时下来，直到一个个喝到烂醉才散伙。那时候已是深夜，住校的男女们挤成一堆勾肩搭背地晃回学校爬宿舍大门去了，只剩下外宿的李路易和李文森，还有吐得不省人事的赖雅月。
　　李文森还算清醒，估量着弟弟的酒量不差，况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于是叮嘱了几句，便让李路易一个人回家，自己将女朋友背上，准备就近找家方便的旅馆凑合一夜。
　　李路易和哥哥道过别，便转身走上回家必须要经过的第一条人行道。当时亮的是红灯，但是路上的车辆已经不多，平时就不那么自觉遵守交通规则的李路易更是想都没想就直接颠着步子走了上去。
　　走到中间的时候，酒劲冒了上来，李路易开始觉得头晕，腿软，一时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差点就要跪到地上去。
　　朦胧间，李路易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小心——”。是个女孩子的声音，那声音很美，很特别，但是她叫得很急，声线明显走高，夹带着丝丝的颤音。
　　他努力地想要张开快要合上的眼皮去看，却只看到了一道迎面冲来的身影，耳边是忽远忽近的喇叭声，一偏头，惨白的车灯直射过来，刺得他闭上了眼睛。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柔弱而坚定的力量撞开，向旁边歪去，然后是强烈的撞击感和剧烈到他无法判断方位的疼痛，还有一大片一大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重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是20天以后的事了。李路易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片轮廓模糊的影子，右侧的身子狠狠地疼着，耳边有各种仪器运转时发出的声音。
　　他试着开口，但喉咙干渴，一时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拼命地眨眼，可是重复了好几次，仍旧只能感受到一点点微弱的光线。他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右手去揉眼睛，可是整个右臂疼得厉害，也格外地沉重，怎么都抬不起来，只好换左手。
　　左手倒是能动，可是才刚抬起一点，就被紧紧抓住了。李路易听到哥哥情绪复杂到听不出是悲是喜的声音，告诉他左手正打着吊针，不要乱动。还有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声音在相互安慰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哑着嗓子要水，便有一根细细的吸管伸到他的嘴边。他喝过水，开始解释说自己的眼睛难受，什么都看不清。周围忽然安静下来，然后有人叹气，有人开始低声抽泣。
　　最后还是哥哥的声音，告诉他他在车祸中头部受伤导致视神经迅速萎缩，很快便会完全失明，还可能留下其他的后遗症。除此之外，他的右臂和右腿也因为伤势过重没能保住。
　　李路易不是神，当然不可能在听到自己的情况后心平气和无动于衷，但他并没有立即失去理智，而是冷静地问了一句，“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她伤得太重了，内脏多处大出血，已经……”一阵可疑的寂静之后，依然是哥哥开了口，可是只说了一半，便又突然止住了。
　　“已经转到大医院去治疗了。”这次接下去的是母亲极力抑制着悲伤的声音。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李路易会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一心惦记着那个好心想把他推开，自己却没来得及闪避，最终同他一起倒在了车轮下的女孩。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昏迷，那一声“小心——”和那道不顾一切迎面撞来的身影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他不曾看清她的样子，可是他发誓，他会永远记得她的声音。
　　艰难的康复之路，一直是想知道那个女孩健康状况的强烈欲望支撑着李路易走下去。他陆陆续续地从家人那里听来关于她的消息，从她手术完成，到脱离危险，到恢复意识，再到为了继续治疗功能严重受损的心脏远赴国外。
　　李路易问起过那个女孩的名字，他们只是告诉他她叫小美。他知道这并不是女孩的全名，却也没有再追问。女孩好端端地为了救他受了重伤，差点连命都丢掉，她的家人厌恶他，对他怀有恨意是应当的，不肯向他透露更多关于女孩的信息也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已经尽力了，这些他都知道。

　　女孩这一去，音讯全无，李路易几次请求家人去打听，全都无功而返。
　　可是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虽然他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不知道她任何的联系方式，但他可以等。他一直都相信，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还会回来，只要他一直都住在她出现的那座城市不离开，就一定可以等到她回来，然后在某一天，在茫茫人海中凭着他记忆中反复回荡的声音认出她。
　　为了她，他比谁都坚强。为了她，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活着，就是为了再次遇到她，如果她的心脏治不好，他就把自己的给她，就算他无法为她做任何事，他也要知道，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