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剑山庄》红尘紫陌

12、痛责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江湖人祭奠烈女夜云初，在她祭辰那日纷纷来到慕剑山庄奇缈峰梨花园内衣冠冢来祭扫。
　　山花铺满墓道时，从京城传来明相暴病身亡的消息。
　　众人大惊，逢了次日是一年一度的清明，更是游走传告相庆，在墓前告慰亡灵。

　　有人传说，是明相爷大年里喝了一杯屠苏酒，便周身骨节嘎吱作响，地动山摇一般瘫痪不动，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医治无效就西去了；更有人说，像是中了江湖的蛊毒，死去时面颊都是青绿色的，但明相爷戒备森严，平日替身无数，身边有大内侍卫和武林高手寸步不离保护，如何能有高手靠近？
　　于是有人私下在传夜云初的阴魂不散，从阴间寻来勾走明相爷的魂魄寻仇。

　　只扫祭的人散去，只一青衫儒巾的少年久久不曾离去。
　　慕剑山庄已经一年庄门紧闭，不同武林人士往来，小僮打扫墓道时看到那青衫书生，身材魁梧却举止儒雅，不由问：“公子因何不去，天阴下雨了，湿了身子要落病。”
　　那公子也不回头，安然吩咐：“去唤你家君无恕庄主前来见我。”

　　拴在道旁松枝上的乌骓马踏蹄嘶鸣，一阵阵催主人离去。小僮寻思这人是疯傻了，却见那人转身将手中金丝缠绕的马鞭递给他说：“交给君无恕，我在此候他。”
　　“您是，您是，丰师兄！”小僮大惊，倒地叩拜。

　　君无恕闻讯赶来，一袭白衫巾带飘飘，不过一年更显清癯，只那飘逸潇洒的身形不变，冒了濛濛细雨行来，立在丰宁身后。
　　“你终是肯回来了。”君无恕鼻声中不屑的笑意。

　　丰宁倏然转身，那目光如玄冰寒剑刺向君无恕，仿佛要刺穿他的心。
　　丰宁颤抖的手指了那坟茔，牙关颤抖哑然无言。
　　君无恕苦笑侧头望他，平日不苟言笑的少庄主反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表情。
　　“无耻！误我错信了你。”丰宁挤出几个字。
　　君无恕含笑的目光望着他，如贪婪的审视久别的朋友，声音很低很弱：“你终是肯回来了。”
　　君无恕缓步向前，双手奉还那金丝马鞭。
　　“懦夫，慕剑山庄如何出你这等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献嫂取宠，辱没师门的懦夫！”丰宁怒视他，一把扯过那金丝马鞭，指了君无恕怒目圆睁，那马鞭高举，喝完道：“你可还识得此物？”

　　君无恕撩衣跪倒在雨水湿浸的地上，不慌不乱道：“先父遗物。”
　　“师父临终，对你最是不放心，说你冷面无情，桀骜不驯，日后不加管教督导，怕要误入歧途！丰宁不信，一再宽慰师父，说你少不更事，假以时日定成大器，师父只是摇头苦笑，在病榻前当了你的面，将金鞭交于我手，叮嘱日后对你严加管教。怎料不幸被师父言重。”
　　丰宁不待君无恕解释，手中金鞭挥舞，兜风而下，嗖嗖的抽去君无恕身后，一鞭鞭发出清脆的震响，在山谷中回荡，惊得马儿都原地踏步惊恐。

　　君无恕巍然不动，直冷冷的目视前方那块冰冷的墓碑，夜云初三个墨字各位幽深，雨洗后反带出一股暗红的血迹，分明那字的魔兽中夹了血痕，不，那是他额头滴下的血，金鞭卷起落在额上。
　　撕肉揭皮般彻骨的痛，君无恕额头渗出豆汗，扳直的身子渐渐弯曲，双手扶地支撑，按在泥泞的土地中。
　　“跪直！”丰宁一鞭狠狠抽在他大腿上，君无恕一阵瑟缩，风中凌乱了发，粘贴在颊边。
　　他惨笑着徐徐支撑起身子，侧头仰视丰宁，喃喃问：“师哥，慕剑山庄和云姐姐，在师兄心中，孰重孰轻？”

　　回答他的是彻骨痛楚的马鞭，身后自幼哄抱他长大的师兄不屑得回答。
　　他只记得当年，是爹爹挥舞了鞭子抽打他的腿练功站桩，夜里，自幼没娘的他就依偎在师兄怀里，如一只受伤的小猫，任他涂药疗伤。
　　“爹爹的眼里，无恕由来是不肖之子，师兄你才是得意之徒。”君无恕艰难道，话语从牙缝挤压出，“风雨如晦，庄门被围之日，师兄人在哪里？云初千里奔波逃命时，该是谁在保护？”“你，强词夺理，文过饰非！”丰宁金鞭舞起，狠狠打在君无恕肩胛间，那刻骨铭心的痛，他一把抓住金鞭反问：“师兄，口口声声道义，江湖人人发指，那些发指君无恕献嫂邀宠贪生怕死的江湖豪杰又做了些什么？他们可有师兄你傲斗权奸的勇气，除去在慕剑山庄金匾上偷鸡摸狗的挂个女人衣物，半路截持‘嫂子’，但在明嵩奸党挟天子擅权剿灭峨嵋、武当，独霸江湖时，又有谁个仗剑京城去刺杀奸相明嵩？没有！”他长长喘息似又带了些叹气，“武林的英雄，刀剑功夫止于口舌争锋，江湖义气也不过停在口中那一拳之地，真是武林大难当头，可见了几个刀剑出鞘，手沾尘泥的？更不要说半点血腥.....”

　　君无恕仰头，长长的脖颈血管贲张，如啸天的野兽，高扬起声，瞪亮了眼，那闪熠的眸子如天上流星要陨落般摇摇欲坠。
　　丰宁愕然，手中金鞭僵在半空，寻味师弟的话，字字如刀锋犀利，却不无道理。
　　“如今奸臣倒台，君侧得清，师兄却来寻无恕清理江湖门庭不是，哎呀……”一声惨叫，金鞭却落在腰上，疼得他身子抽搐。
　　丰宁咬牙不语，满腔愤懑集于鞭梢，奋力挥下，一鞭鞭抽下，像要唤醒顽石点头。可他竟也寻不出一句话来斥责反驳。
　　君无恕摇头，却不求饶，咬紧牙关苦忍。

　　可毕竟他做下了这天理难容的劣迹，他不能取他性命，因为君无恕毕竟是师父唯一的血脉。可他又必须对天下百姓对江湖芸芸有个交代，还有惨死的云初。
　　“巧言令色！这十鞭是打给云初的，枉她如此信任你！”
　　“这十鞭是为谢师伯冤魂昭雪，你罪该万死！”
　　“这十鞭是为了师父，有孽子如你!”
　　“这十遍是为了慕剑山庄！”
　　君无恕猛然回身一把迎了那遒劲的金鞭握在掌中，任丰宁如何揪扯也不松手。
　　丰宁剑眉上挑，怒目含威，他本身面颊清瘦露骨，显出几分不沾尘世的道骨仙风，腰间御赐大内行走的金牌轻晃，没逃过君无恕的目光。君无恕只看了那金牌笑笑，轻轻松开。
　　君无恕没有泪水，反是侧头笑望他，他笑了，呵呵的惨笑，笑着频频摇头。
　　“若没有我这孤臣孽子，哪里有你丰宁大人这忠臣侠士？”
　　丰宁的记忆中似未曾见过师弟笑，笑得云淡风轻，笑得一无挂碍，君无恕自幼是沉一张面颊，不怒不喜，不笑不哭，由来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