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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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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初年,夏
小太监打着灯,在前面领路。
韩子敬跟在后面,一同往太和殿的方向走去。
从皇城的前庭进到后殿,这条路他从前是常常走的,那时从不觉得这条路有多么遥远,可今日走来,却还没到太和殿,就已经让韩子敬感到了些许劳累。
刘衍终于在不久之前登基。
尽管燕王刘慎对诏书的内容感到不信,可白纸黑色下却终于说不出来什么。更何况韩子敬早已让尉迟鼎贤在诸皇子进宫后便控制住整个皇城,刘慎事先没有防备,等他进了宫,一切也就再不在他的掌握之内。
赵易和尉迟鸾虽然在当时就已经察觉到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而韩子敬和尉迟鼎贤的私下行动也没有知会过他们。尽管内心震怒,但既然事情是按照他们最初的期望进行的,也就没有过多的怀疑。
期间,刘衍仍旧一直在装疯卖傻,赵易和尉迟鸾在感到事情并没有超出他们控制的情况下,自然仍旧极力地支持刘衍登基。
等到他们在登基大典时发现刘衍竟然可以不出丝毫差错地完成从祭天、祭祖、祷告到接受百官跪拜等一系列复杂仪式,进而发现刘衍并不是真傻,却木已成舟,容不得他们再改变什么。
赵易和尉迟鸾虽然愤怒,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已成既定的事实。
在面对赵易的质问时,韩子敬佯装自己事先也不知道刘衍是在装傻。
一方面,在赵易看来,他的确与刘衍扯不上什么关系,犯不着为刘衍冒这么大的危险;可另一方面赵易又决不信以他韩子敬的眼力会看不出刘衍的装傻。
赵易对他半信半疑,既无法绝对相信,又不想就这么撕破脸皮。怀疑便被搁置下来,不了了之。只是他已再不能如从前般自由进入赵易的府邸。
跟赵易的关系陷入冷冻期,这点对韩子敬而言并不成什么问题。
比较让他头疼的却是这位刚刚登基的小皇帝似乎有点乐不思蜀,不思进取。
赵易虽然不满,却不得不按规矩为刘衍请了当朝大儒安淮来教习课业。然而没有想到,刘衍在上过两次课后,不但拒绝了再去上课,甚至连同宫女和内侍一起戏弄安淮。
安淮被戏弄后,回到家就生了一场大病,拒绝再入宫为刘衍讲学。
刘衍非但不为此而感到羞愧,反而变本加厉,每日与宫女在御花园嬉戏,弄得整个后宫是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韩子敬本来是不打算在这个被赵易怀疑的当口私下进宫去见刘衍的。毕竟刘衍现时还年幼,就算想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只能等待时间。
而赵易身为当朝丞相,韩子敬跟他彻底闹翻了没有一点好处。
本以为以刘衍善忍的性格,一时半会不理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怎也没有想到他刚一登上帝位,就落了一个荒淫的名声。
韩子敬无奈,只得深夜入得宫来,探一探他的这位小皇帝脑子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进到太和殿,高河惟正守在刘衍的寝室外。
这位反叛之子如今一身的内侍装扮,却仍旧漂亮得耀眼。
韩子敬走过去,低声笑道:“高公子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韩子敬将高河惟的名字加入到了大赦的名单头里。
虽然本来反叛之罪是不能赦免的,但反正新帝不是燕王刘慎,也再没人会来关心这个反叛之子是不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孟许卖他一个面子,对这件事情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让高河惟被赦免了。
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高河惟本应被发配边疆。
但反正他已经净身,韩子敬就直接将他转入了宫中,送到了刘衍身边。
尉迟鼎贤对这一切似乎毫无关心,只在高河惟进宫的那天,摇摇地向韩子敬拱了拱手,算是谢了韩子敬的安排。
高河惟躬下身,向韩子敬行礼,漂亮却苍白的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小人已经不是高公子了,韩大人,大人以后可唤小人为小六。”
“小六?”韩子敬挑挑眉,笑得有些难测。
高河惟——现在的小六低声道:“皇上问小人名字的时候,小人说自己是待罪之身,从前的名字就不要了。皇上就问小人在家里排行第几,小人排行第六,皇上就给小人赐名,说以后就叫‘小六’了。”
“哦,是吗?”韩子敬轻笑。
他知道刘衍从前的贴身内侍名字是叫小六儿。
在他命人将小六儿拉出去杖毕的那天,刘衍似乎毫不关心,他也以为这样一个经常虐打刘衍的内侍,刘衍一定该对他深恶痛绝,却没有想到,刘衍竟然会给高河惟起上这样一个名字。
韩子敬向紧闭的大门内看了一眼,虽不真切,但里面确是透着点点亮光。
韩子敬看向小六,“皇上还没有睡吗?”
小六轻声道:“已经睡下了,但皇上说晚上怕黑,就命我们把灯留下。”
“怕黑?”韩子敬失笑,这么可爱的弱点,他可不觉得他的小皇帝会有。“每晚都如此吗?”
小六将声音压得更低,“从安淮大人成为皇上太傅的那天开始,每晚都是如此。”
韩子敬点点头,挥手让小六退到一边。自己推了太和殿的大门,走进去。小六又在他身后,将门关了。
在门外看到的亮光,是从距离刘衍床榻最近的一盏灯台处发出来的。
刘衍冲着里面,倒在床榻上,用绸被将自己裹了一个紧实,在床榻上缩了一团。
韩子敬走过去,一腿曲在床沿上,居高临下地看向刘衍的睡颜。
大约已经有一个多月的功夫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刘衍,虽然在夜里看不真切,但小皇帝的脸庞明显要比之前圆润了一些,看来在这宫里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韩子敬弯下腰,凑近了去看。
刘衍虽然紧闭着双眼,可睫毛却在不住地颤动着。并且他越是靠近,他的睫毛就越是颤动得厉害。明显就是正在装睡的样子。
韩子敬轻笑,“看来皇上是不怎么想要见到臣下了,难为微臣还特意大晚上的走了那么长的路过来。既然皇上不想见,那微臣就告退了。”
韩子敬说着,便退了两步,转过身要走。
“韩大人……”
身后传来轻声的呼唤。
韩子敬扭过头,刘衍已经转过了身来,可仍然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看起来倒给人一种怯怯的错觉。
韩子敬轻笑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刘衍,轻唤道:“皇上。”
刘衍迟疑了片刻,坐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子滑下来,露出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的一本书。
韩子敬挑了挑眉,走过去,要把书从刘衍的怀里拽出来。
刘衍跟他挣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了手,只是扭了头,脸上现出些不高兴的表情。
韩子敬把书拿在自己手里,翻了翻,正是安淮用作教材的《礼论》,“皇上如此好学,本该与安大人好好学习才是。不知为何却在气跑了安大人之后,自己偷偷摸摸地挑灯夜读呢?“
刘衍看向韩子敬,张了张嘴,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咬了咬下唇,把头低下去。
韩子敬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书翻到第一页,欣然道:“既然皇上已经将这本书看了好几个晚上,那想来该有所进益才是。便将第一篇背来听听吧。”
刘衍闻言抬起头,就算是在黑暗中也仍能看出来脸上已经红了一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负气似的道:“朕不喜欢背给你听。”
韩子敬失笑,“看来皇上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良好。”
刘衍语塞,“朕……我……”
韩子敬笑着摇头,打断他,“皇上原本的自称是对的,不必更改。”
刘衍扁了扁嘴,伸手抓了韩子敬的一边衣袖,低头道:“大人……”
韩子敬任他抓着,却不说话。
刘衍低头迟疑再三,终于爬了起来,整个跪坐在床沿,扒着韩子敬的衣袖,由下向上地望他,“大人……不会以后就不管我了吧……”
韩子敬微笑,“微臣是皇上的臣子,怎会不管皇上呢?”
刘衍撇嘴,“可自从我登基,就没见你过来私下见过我!”
韩子敬道:“微臣这不是来了。”
刘衍轻哼,“若不是我在后宫胡闹,大人会来吗?”
韩子敬挑眉,“皇上是为了引我来,才故意那么做的?”
刘衍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脸的“不然你以为呢”,可在他哼了两声后,却又将韩子敬拉近了,靠在他的胳膊旁轻声道:“其实……我一直都想要那么做来着……从前,看着其他的皇子跟宫女们在一起玩闹,就一直也想自己试试看的。”他仰头,下巴几乎是蹭在韩子敬的衣襟上,“虽然其实自己真的试了,就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但只要想到,这是从前绝得不到的东西,就算觉得没意思,心里也感到愉快。”
韩子敬默默听着,小皇帝的声音如同梦呓般,既虚无而又带着淡淡的忧伤。韩子敬微笑,他是真的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他真是懂得示弱,知道该在何时表现出自己的无力。
韩子敬把刘衍向后推了推,顺势坐在床沿,举起《礼论》,“那么皇上之所以气走安太傅,也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老师可以让您气走吗?”
刘衍复又把头低下去,只留了头顶正中的一个发旋给韩子敬看。他的手仍旧拽着韩子敬的袖口,使劲地抠了半天上面的刺绣后,才嗫嚅着道:“我……我不是有意要气走他,只是……只是他教的东西我都不懂,我……”
韩子敬叹气,“皇上不懂,可以问他啊。他是皇上的师父,就是要教导皇上不明白的道理的。”
刘衍猛地抬起头来,嘟着嘴,很是生气地道:“那如果我不是道理不明白,我是根本连字都不识得呢?也要说出来让他笑话吗?”
韩子敬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果然是这个原因……
他早就想到,宫内的皇子们都是从四岁开始接受教育,刘衍自六岁便开始装傻,那么就算他在此之前念过两年书,学的大概也不过是些最基本的字词和句子。像安太傅这般,一上来就教导刘衍《礼论》,他能念懂倒是一件怪事了。
可韩子敬不明白,刘衍连傻子都不在乎地装了,怎么到真正读书识字的时候反而就不能厚着脸皮,不耻下问一下呢?
刘衍看韩子敬很是受不了地叹气,立刻露出一脸小心的悔意,“对不起,大人,这种事情还要你操心……”
韩子敬摆了摆手,“算了,你若不愿在别人面前丢脸,那就我来教你好了……”
“真的吗?”刘衍仰起头来,笑得一脸灿烂。他靠在韩子敬肩上,喜滋滋地道:“那我可以叫大人做师父吗?师父!”
韩子敬叹气,他觉得他跟赵丞相冰释前嫌的可能性似乎是越来越小了,可他真地不确定,他想要这么早地就为了这个小皇帝如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