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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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敬向车夫吩咐了一声，然后才回来，与刘衍相对无言地坐于马车内。
刘衍也不问他要带他去哪里，只是靠在车厢上，半眯着眼，却不说话。
马车在已无什么行人的大道上驶过，旁边几骑青衣佩剑的武士相随，一队人马踏着石板铺就的大道，在夜色中锵锵而行。
车夫按照韩子敬的指示，直奔京城的大门。
小六坐在车夫身旁，夏风呼啸而过，吹得他衣襟的宽摆呼呼作响。
很快，城门近在眼前，车夫在守城的士兵持着长戟迎上来前停下来，但还是立刻被十几名赶来的守城士兵堵了一个结实。
带头的守兵以长戟遥指车夫和小六，“什么人！城门已关，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城。”
韩子敬撩开车帘，探出半边身子，向外道：“我是韩子敬，今夜由谁值守？去叫他来见我。”
带头的守兵听见韩子敬的名字吓了一跳，挥手示意人取过灯来，向韩子敬的方向上仔细照了，确认是韩子敬无误，这才一躬身子，“回大人话，今夜是由叶朗叶大人轮值，小人这就立刻去为大人请叶大人过来。”
他说完，立刻飞也似地转身直奔城楼。
楼上叶朗早就已经发现下头有异，只是不知这深夜驱车过来的是谁，是以正在楼上观望，听守兵一说是韩子敬亲来，立刻整了整衣装，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来，给自家这位顶头上司见礼。
“大人，怎么深夜过来，是要查勤，还是……”
韩子敬挥手而笑，“与你们无碍，只是我要出城一趟，待会儿便回来，还劳烦叶都统你行个方便。”
“这……”叶朗遽然呆愣，城门关闭后任何人不得出城这是历朝历代的死规矩，除有特殊情况下由皇上或是校尉颁下出城的特殊文书，加盖印证，或手持令符以资证明。
韩子敬身为校尉，自是这皇城中唯二有资格在紧急状态下放人出城的人之一，可他这一看不出特殊情况，二还只是自己要出城溜达，又没备什么文书，可真就有点让叶朗为难。
叶朗暗自抱怨，怎么今夜就偏偏是轮到了自己来守城。
可到底对于韩子敬这位顶头上司的话，叶朗就算有所抱怨，也还是不得不听，于是就只得凑前了一步，轻声道：“大人，深夜出城，恐有差池，不知是有什么急务，看可否等到明日再行？或让下官派些人马，亲送大人出城，大人以为如何？”
韩子敬轻笑，“叶都统不必多虑，韩某只是去去就回，明日若朝廷有参，也定一力承担，绝不会牵连到大人身上。”
叶朗赶紧诚惶诚恐地见礼，“大人误会，下官只是担心大人安危罢了。大人即是如此说，下官便立刻去命人开放城门，然后再将城门虚掩，以待大人回城。只望大人能早去早回，一切小心。”
“如此有劳都统。”韩子敬退回到车厢。
叶朗自去命人开放城门。
城门半开，马车和随行的侍卫鱼贯而出。
叶朗赶紧又挥了手，守城的军士便重新推上城门，仿佛从未开启一般。
一队马车就这样在深夜中出了京城，驶向郊外。
车夫按照韩子敬事先的指示，一直将马车驶到一处农田才停。
韩子敬和刘衍依次下了马车。
马车被停在一条土道上，道两旁是一望难到边际的农田，侍卫远远地各牵马守在大道两端，他们的马儿都是千里挑一的骏马，兼且训练有素，没有主人的放纵，就连一声嘶鸣都不会发出。可这一队人出来时，毕竟没有包裹马蹄，铁掌踏击在地上的声音仍是惊起了附近守田的佃农。
老农提着昏黄的灯盏过来查看，被侍卫远远地拦住了，逼回自己盖在农田旁的小屋里，远远地带着谨慎而恐惧的心情遥望着这深夜突至的队伍。
所有人都已经离得远远的，只有小六点了一盏灯笼，守在两人旁，却自顾地遥望着这已然陌生的场景，浑然想着自己的事情。
刘衍一下车，就立刻被这一望无际的景致所吸引。
他呆愣愣地往前走了两步，惊异地看着韩子敬，“这是什么地方？”
韩子敬轻笑，“这是皇上江山的一部分，皇上。”
刘衍突然有些无法理解，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像是笼中的小兽，他一直都在奋力地走出关紧自己的牢笼，可却总是在走出一间牢笼后又会发现外面还有一间更大的牢笼将他紧紧关着。
十三岁以前大半有记忆的日子里，他都一直孤零零地住在自己的小院，他当然知道这皇宫中的繁华与他所居小院的清冷相比，简直就如同是两个世界。可到底这皇宫是有多么繁华的，他其实并不知道。
后来，他当了皇帝，他住在皇宫中最富贵的地方，可他却渴望再到皇城外去看看。
之后他果然又出了皇城，看到了皇城外的世界。他本正迷醉于京城市井的热闹，却不知原来再在这京城之外，还有这样一望无际的地方。
夜间的视野并不宽广，再稍远处的地方就已经看不真切，却更是加深了边界的模糊，使得这块地方就好像真个是没有边界似的，铺陈在刘衍面前。
他不知这周围究竟有多么的广阔，可在那一刻，刘衍觉得，这四周一片的土地是要比他的整座皇宫都还要大上些的。
刘衍背手而立，“师傅带我到这里来，是有何用意？”
韩子敬与他并肩站立，“皇上可知这处土地现下是属于谁的，而不久之后又会属于谁呢？”
刘衍自然猜不着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从前甚至连这世间有如此广袤相连的空地都不曾想过，可他知道，能够拥有这比皇城占地都广的土地的，必是京城极贵之人，而韩子敬在这时把他带到这来，那就说明韩子敬所问问题的其中一个答案必是赵家。
“师傅又在卖关子了，何不直接告诉我呢。”
韩子敬难得地直言，“这处土地此时还属于孟家，可过不了多久，也许就要姓赵。”
“孟家？”刘衍沉吟片刻，孟家百年前曾为京城第一世家，但先皇继位后却因不喜孟家，而一点点地将赵家扶植起来，不过饶是如此，孟家在当今的朝堂上也仍旧占有着多个重要官职，不过是被赵易一直压着罢了。“师傅带我来这看孟家即将要转手给赵家的土地，不会是为了告诉我这京城中被赵家欺凌的并不只我一个吧。”
“皇上说笑了。”韩子敬摇晃着袖子，给自己扇扇风。
刘衍却没有他那样的闲情，他猛地转身面对韩子敬，“师傅到底想说什么？带我到这里来的用意是什么？何不说明白呢？”
韩子敬叹气，他当初看中刘衍，明明是因为觉得刘衍是个很善忍的人，可不知为何，刘衍却又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急躁的样子，让他频频怀疑是自己的眼光有误。
“皇上可曾听过绿珠坠楼的故事吗？”
刘衍皱起眉头，回顾脑中的史实，却只隐约能想起似乎是与前朝的一位大臣有关，但具体是怎样事情，却又记不真切。他对这种与朝政无关的风流韵事，可没有什么太多的兴趣。
韩子敬便道：“所谓绿珠者，乃是前朝大臣石崇家中之妾。石崇先父乃国之栋梁，加之石崇又有些许才干，因而不仅领禄于朝廷，自己更是家财万贯。据说他当时同人比富，以蜡代薪，以锦作屏，以椒涂屋，就连当时的皇帝都因为他太过富有而暗暗嫉恨。可就是这样一个财倾当代的人，在获罪被免官后，却连家中的一个妻妾都守护不了。当时的一位权臣听闻石崇家中有一美妾，名为绿珠，便使人来求。石崇不愿献出绿珠，便以数十名美貌女子相替，因而获罪于权臣，被人抓了流放。绿珠为感念石崇之恩，在石崇面前跳楼而死，全了贞义。可事实上，权臣要的又岂止是绿珠这样一个区区的女子，他们真正要的，乃是石崇的万贯家产。”
韩子敬边述，便顺着小道缓缓而行。
刘衍跟在他后面，听他轻声讲述。
在这夏夜的田埂道旁，夜风轻拂，夏蝉鸣唱，本是最悠闲自在的时光，却被韩子敬这个带着悲戚嘲讽意味的故事弄得带了凉意。
韩子敬说到最后，只是轻轻地叹息，“石崇纵然富可敌国，却最后连一个女子都保不住，还要将自己身败家破的缘由归在一介弱女身上，真是……”
刘衍本是静静听着韩子敬述说，可当听到他最后的一句时，却不由想起当初韩子敬同他站在塔楼上，遥望洗衣局时，韩子敬曾经自嘲地说过的：纵自诩满腹经纶，却终究保不住自己的姐姐……
突然间，刘衍有一种错觉，好像韩子敬会随时地消散在这夜色里。
他猛地伸出手，从韩子敬身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将他紧紧拖住，不让再走。
韩子敬回过头来，低头看着几乎是用尽全力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掌，微笑，“皇上这是怎么了？”
刘衍微微地放松了一些力道，却并没有就此放开韩子敬，“天太黑了。”
韩子敬轻笑，想起来从前刘衍便以怕黑做过借口，就道：“陛下已不再是幼童，这种小孩子的借口还是少用为妙吧。”
刘衍不理他的取笑，只是使了些力气把他拽回到自己身边，无赖道：“天太黑，我是怕师傅摔倒。”
韩子敬便摇摇头，“即是如此，那我们就回去吧。”
刘衍还是拉着他不放，“师傅不打算告诉我说这个故事又是为了什么吗？”
“臣还以为陛下不想听。”
“怎会？”刘衍终于放了手，沉吟道：“其实师傅不说，我也是明白的。师傅是想说，纵有万贯家产，可若没有权势，也一样是保不住的。而逮有了权势，人就总是要开始谋夺钱财，就如同石崇时那处心积虑的权臣一般。”他顿了顿，有些抱怨，“只是师傅，明明是要说这个，却绿珠绿珠的，完全模糊了重点嘛。”
刘衍最后的声音里带了点鼻音，倒只像是纯在抱怨的孩子一般。
韩子敬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恨不得敲一敲这位真龙天子愚钝的脑袋。他的口气里带了点不耐，“微臣是想说，如石崇之流在失了权势后，仍要奋力一搏，不愿轻遂了别人的心愿，宁愿拼上性命，也仍不愿献出自家产业，更何况是孟家这种百世之家呢？”
刘衍沉默，这时抱怨的话就已经完全地说不出口了。
实在地说，韩子敬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个好的师傅。
讲经说典也好，引述前朝也罢，韩子敬是完完全全地随着自己的喜好挑选重点，有时根本他所描绘的情节已经完全地遮盖了他要引出的观点，他也能一脸理所当然以是别人抓不住重点的表情来指责旁人。
这一点，刘衍早有深深地领教。
比如在叙述当朝开国皇帝如何开创大秦的时候，韩子敬就神情并茂地讲了先祖皇帝如何与当时名将同甘共苦，如何几个人挤在一个被窝，如何一壶酒几个人分喝，如何人家生了儿子先祖皇帝能比自己生了还要高兴。可待讲完之后，刘衍本以为韩子敬是要借此说明皇帝必与将士同甘共苦，才能得到将士的忠心相助，可不料实际上他要说明的却是身为一个帝王手掌兵权的重要性。
因为按照韩子敬的逻辑，史书上纵然写得隐晦，可也已经表明了先祖皇帝在坐稳皇位后，这整个皇帝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一一剥夺这些名将手中的军权。
韩子敬表明，自己之所以重点讲述的是这段同甘共苦的过往是为了要告诉刘衍，不管从前帝将之间的关系多么和谐，坐稳皇位后一旦发现任何不和谐的因素，都要冷酷地予以歼灭。
可刘衍觉得在听了韩子敬的讲述后，他所得到的一个最直观的效果，就是明白了先祖皇帝有多么地心狠手辣、狼心狗肺。反正他是没从韩子敬的话里听出半点这是在表扬先祖皇帝的意思，尽管韩子敬就是一再表明自己是认同先祖皇帝的手段的。
后来，刘衍知道了，在韩子敬看来，有些事只要是经史上有记载的，那就是被默认该是刘衍自己就知道的。而从韩子敬自己的嘴里讲出来的，却大概不过是他自己感兴趣的一小点相关片段罢了。
这样久了，等到再被指责抓不到重点时，刘衍也就只能默默无言了，反正争辩无益。
“那么师傅的意思是，赵家想要侵吞孟家家产，孟家必然奋起反抗。可孟家毕竟已经势弱，那就只能依靠朕了。师傅是这个意思吗？”
韩子敬但笑不语。
刘衍沉吟道：“可如果孟家情愿舍这一方田地，换自家安危呢？”
韩子敬轻笑，“若是别无他法，孟家当然要舍出这一方田地，可若皇上让他们觉得他们本是不必舍弃这些的呢？”
刘衍微微地明白了韩子敬的意思。
而此时韩子敬已经转身，向着马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刘衍暗暗地握了握拳，终于，他的忍耐快到头了。
可在这样暗自庆幸的时候，他却突然闪过一丝疑虑。
韩子敬当初说要等，自然是因为当初几乎所有的世家大族都与赵氏练成一气，没有人会真心为他这个除了皇位外便一无所有的皇帝拼命。可此时，赵家做大已经威胁到京城中其他的氏族，这样世家大族间必定出现间隙，也就会有人倒向于他了。
可刘衍不禁疑惑，难道韩子敬的目的就真只是这一个而已吗？
当年他虽年幼，可毕竟先帝余威还在，王室尊严还在，而赵易也还没有坐大到此，若是从中制衡，也根本就不容事情发展到今天。可今日局面已成，纵然除得了赵易，可事情真地会一切顺利吗？
幼时他什么也不懂，只得全部听信子敬，而这些年他一直尊子敬为师，对他全心信任，也不曾想过韩子敬的决定是否真个正确。
而此时突然的疑惑也只是一闪而逝，再抬头看着韩子敬转过身来看向他的目光时，刘衍便已经把全部的怀疑都抛之脑后。
他快走了几步，迎上韩子敬。
虽为帝王，可他却一直都在追寻和跟随韩子敬的脚步，任由韩子敬走在他的前方给他领路。
那一瞬间，刘衍真地觉得，这样的情景也许会持续一生。
并且，他似乎并不讨厌。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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