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猫十七

17、第十七章

　　房门被小六轻轻地合上，屋内只剩下两人。
　　韩子敬举杯凑在唇边，不动声色地微笑，“皇上怎么了？”

　　胸口如同被压了一颗千斤的大石，明明想要打碎的，却又害怕碎裂的石片反而会更加严重地伤及到自己。这样的刘衍所能做的只是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努力地让自己在大石的压迫下仍能勉强顺畅的呼吸，并还要做出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敛下眸，眼睛盯在几面上，作漫不经心地样子回应，“没什么。只是那些女人身上的熏香太浓，让人透不过气来罢了。”

　　韩子敬放下酒杯，轻笑，眉眼弯弯的样子里既带着嘲讽又带着一丝隐隐的宠溺，“皇上原嫌我家的花香里有野味，现下又嫌这里的熏香太过浓烈刺鼻。即是如此，便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不要随便外跑，也省得这样嫌东嫌西，既让自己不快，又惹得他人不喜。”

　　刘衍抬起眼来，直视向韩子敬，“怎么？我惹得师傅不喜了吗？”
　　他的眉眼都还是少年人的，端得上剑眉星目，纵然因为瞳孔漆黑而给人以沉静之感，可许是因轮廓还没有完全长开，他直视人的时候就总是带着一股年少的稚气。眸子若是再稍稍瞪得大一点，就如同小孩子的眼睛般，滚圆滚圆的，就算一直盯着人不放，也并不让人讨厌。
　　可他的嘴唇却极薄，就算微笑起来也是先紧紧地抿着，然后才翘起嘴角。如果这世间有人胆敢对着这少年天子的微笑研究上片刻，就会发现这人微笑的弧度实际上是同韩子敬一般无二的，大概是暗暗观察得久了，就自然不自然地模仿下了对方的表情。

　　可他的微笑却又同韩子敬截然不同，韩子敬的脸偏于清瘦，眉眼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着，鼻子挺翘，嘴唇薄，下巴尖，这样的五官凑在一起，是绝不具有攻击性的。就算是满怀讥诮地翘着嘴角，可也总会给人一种好像他下一刻就会温和地笑开的错觉。
　　韩子敬的笑容与其说是惹人讨厌，倒不如说是让人气闷，总让人有一种“你明明可以笑得更加温和，却为什么总是要故意不讨人喜欢”的感觉。因而这种不讨人喜欢也就是非常表层的，并不真地会让人特别在意。

　　可刘衍的笑容却与他截然不同，虽然都是一模一样的弧度，可刘衍的五官却是硬朗的，若是他的表情能够再开朗活泼些，那刘衍给人的第一印象倒更像是少年豪侠，很容易便可让人想要与之深交。可偏偏他的表情却总是那么不甚明朗，虽然紧抿的唇角也给了人以威严的印象，可与他的身份相合，却总让人觉得与他的年龄不符，因而生出一种抵抗、畏惧的情绪。
　　此时，若不是刘衍的眉眼中还多少保留了一些少年未脱的稚气，那他这样对人直视着询问的表情简直就好像是在质问，并要回答的人小心谨慎地斟酌过自己的答案，免得一时口快却成此生遗恨。

　　韩子敬大概实在是没有揽镜自照的习惯，并不知这形似神差的微笑实际上就是与他自己的如出一辙，他只是觉得这微笑实在是有些不太讨人喜欢，就算有那如同深潭静水般的眸子相中和，那种威压之感也仍旧让人不快。

　　所以，他并没有回答刘衍的提问，被少年天子所紧张却以漫不经心地口气问出来的问题就这样被晾在那里。
　　屋子里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
　　刘衍的一只手藏在衣袖里，紧紧地握成拳头，骨节分明，青筋凸现；可另一只手却随意地搁在几上，动作缓慢轻柔地用指尖摩挲着杯口，同他那漫不经心的语气一同，展现出表面的随意。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
　　几乎是一瞬间，木几倾翻，杯盘碎裂的声音伴着女人的尖叫，像是蓄谋已久地在同一时间爆发出来。

　　这突来的干扰此刻却成了把刘衍从难忍的沉默中解救出来的福祉，他快速地站起身来，到门边，拉开房门，问：“外面怎么了？”
　　一直守在门边的小六躬身回道：“是从别的包厢传出的声音，还不知具体是什么事情。”

　　这时刚刚将几人引入包间的柳娘已经带着人匆匆从走廊的一头奔过来，进了发出吵闹声音的一间包厢。
　　刘衍站着听了片刻。
　　事情其实很简单，包厢里有位似乎颇有权势的赵公子，喝醉了酒，想要厢内弹琴的一位姑娘陪宿，而这馆内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献艺的姑娘不陪宿，只做清官。于是那献艺的姑娘不肯就范，因此也就引发了这场骚乱。
　　此时，柳娘正带着人在里面劝那赵公子息怒，好说歹说自己馆内的规矩是不得破的。而赵公子也在不依不饶地大发脾气，说今天就非要破了这个规矩不可。

　　其实，常来这秦楼楚馆的人都知道，天底下哪有楼里的姑娘真当一辈子清官不接客的道理，这也不过是老鸨们用来哄骗新入的姑娘安心并叫金主大爷们多掏银子的手段罢了。
　　于姑娘这方来说，若是自小长在楼里，耳濡目染的，长大自然该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也就不难让其就范。可对于长到一定岁数才被卖来的姑娘，初时却大多都抱着贞操比命重的念头，寻死觅活，不服管教。对于这样的姑娘，与其打骂惩罚，倒不如先哄骗着，诳得她们以为只在这里弹弹唱唱，过了一定年头就能给自己赎身出去，嫁个人家，让她们有了希望，她们也自然就肯在这里好生住着，真以为自己可以逃得过卖身的命运。
　　可等到时日一久，天天在这样的地方呆着，想法自然而然改变，也就没有当初那么执着，这时才来谈接客的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
　　而对于金主一方，多是先看中某个清官，思而不得，然后再同老鸨去谈，老鸨这时拿出我们这清官不卖身的规矩来，也不过是要金主自动自发地多掏银子罢了。
　　毕竟在这京城里头，就算是多有权有势的人，也不至于较真地来跟一家秦楼楚馆过不去，毕竟也伤自己的身份。明明都知道这是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闹一闹不过是酒醉后的噱头。
　　等到这里闹完，酒又醒了，一切损失自然以银子加倍赔偿，老鸨们因此要感恩戴德，当然同时这被看中的清官还是要高价售出，一切都不过是尽在不言中罢了。

　　可刘衍毕竟不是这楚馆常客，再加上本就心气不顺，于是踏了步就往那吵闹的包厢走去。
　　身旁的侍卫们见状，自然是立刻跟上。

　　包厢里，满地杯盘狼藉，案几也被踢翻在一边，赵公子挺立在包厢中央，一手还紧紧地拽着一个姑娘的手腕，那被他拽住的姑娘跪坐在席上，衣衫略有不整，正抽抽答答地哭着。柳娘站在赵公子另一边，一手轻抚赵公子的胸膛，正好生劝着。

　　在房门哗啦一声被刘衍拉开后，赵公子醉眼迷蒙地瞪过来，“娘的，你谁啊？到爷的地儿来干嘛？”
　　刘衍背手而立，“你没听到这老鸨说这里的规矩是弹唱的姑娘不接客吗？还不放开她。”

　　没等赵公子有反应，倒是柳娘先一惊，她赶紧扑过来，要把刘衍这真正闹事的火压下去，“呦，公子，多谢公子替奴家等人说话，不过赵公子不过是喝多了，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打扰到了公子喝酒，真是奴家的过错，公子这顿便算奴家请的，还请公子就此消气，千万别让公子们彼此伤了和气啊。”
　　说着，柳娘伸手就要过来推拒刘衍。可他身边的侍卫自然不是干站着的，其中一个侍卫上前一步，立刻把柳娘推到一边，根本不让她近到刘衍身边来。

　　柳娘被推开，赵公子这才反应过来，他蹒跚地走向刘衍，“你谁啊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我告诉你，我可是姓赵的！”

　　刘衍早就在外面听柳娘管这人叫赵公子，自然知道他姓赵，可及到他此刻特意地提醒，才醒悟到这所谓赵公子该与丞相赵易有所牵连。
　　刘衍原本也许还没有那么愤怒，可此时想到赵易在朝堂上的跋扈，才越加地气愤难道起来，“姓赵又如何？”他冷笑。

　　赵公子看他笑，也跟着冷笑，“告诉你，在这京城里，就没人敢对爷说一个‘不’字的。别说是你，就算是皇上，也都要听我们赵家的。”

　　“是吗？”刘衍，赵公子若不说这话还说，这样说了简直就正是击到刘衍的痛处，他退后了一步，冷冷地下令，“给我打，打到死为止。”

　　左右侍卫迟疑地对望了一眼。有人想劝，却看刘衍面色深沉，又同样刚听了这赵公子说了什么，自然知道劝不下去，只得硬着头皮上来。
　　可这赵公子身旁自也有家丁相随，又怎会让人随便打自家主子。但这些家丁比之宫中侍卫自然不如，三两下就能被侍卫撂倒。但赵公子随身家丁颇多，有不少都是在外间大厅待命，听到嚷声后便纷纷跑来，一时整个闹成一团。

　　刘衍一旁冷眼看着，他的侍卫个个以一敌十，赵公子再多随行也禁不住侍卫的几打。可很显然的，这些侍卫只敢对家丁动真格的，根本不愿近到赵公子身边，就算有打的，也不过做做样子，并不打实。
　　这种时候，刘衍却只是冷笑。毫无疑问，这些能够贴身跟随他的侍卫的忠诚都不容怀疑，可他们却没有一人敢去真打那赵姓公子。刘衍下的命令是打到死为止，可他相信，以这些侍卫此时的效率，恐怕是只能打到他们自己累死为止了。
　　“够了，住手吧。”刘衍轻轻地道。
　　侍卫们却如同得到赦令般，立刻退回到他的身边。只是他们所有人都低低地垂着头，无一人敢觑刘衍的表情。

　　刘衍也不理他们，径自转身走了出去，反应他让人打了这么一通，也没人胆敢拦他。
　　一直在旁边事不关己看热闹的韩子敬和小六也赶紧跟上去，被侍卫们护着一起登车离开了花街。

　　车内只有韩子敬和刘衍，连小六都没往里边来坐。
　　刘衍直直地盯视着韩子敬，表情上平静无波，甚至都没有了刚刚在屋子里盯着他的那股子执着，却反而显得更深沉不可揣摩，也更不像一个少年，“师傅，当年您说要让我等到赵易如日中天，他现在已经是了，那您又还在等些什么呢？”

　　韩子敬轻轻启唇，绽出微笑，“皇上刚刚带臣来了一个好地方，那就容臣投桃报李，也带皇上去一个好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