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猫十七

20、第二十章

　　韩子敬从赵府出来时，细雨已经停了，他虽喜欢坐在屋内观雨，却怎也不喜欢冒着雨来赶路。
　　可雨虽停了，天却已经擦黑，于是便又只能摸着黑，进到宫中。
　　好在那条路他最近虽走得少了，但从前还是常常摸黑过去的，因此也就并不觉得怎样难走。
　　更何况宫中各处通路全都铺着石板，被刚刚的细雨浸过，整条道路都是潮湿的，却又没到能形成积水的程度，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韩子敬到时，刘衍正在御书房内，见韩子敬过来，立刻挥退了领路的内侍，直接自己亲将韩子敬拉到房内，关了门，兴奋地道：“师傅可知刚刚孟许已来向我通报过，说赵诺已经承认自己利用赵易的权势，私通治粟内史侵占他人的土地。现下虽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赵易直接卷入其中，但只凭这一条，已足可治赵诺之罪，并将赵易赶下丞相之位了。”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地转圈走着，显是兴奋已极，再顾不得帝王庄严肃穆的形象。

　　“而且，”刘衍终于停下来，面对韩子敬，整个眉眼都充满了笑意地道：“不仅是孟许，刚刚大儒安淮也已经代表整个安家，来向朕表示忠诚。”

　　韩子敬表情淡漠，只是在刘衍冲着他得意地轻扬起下巴时，才微微地躬了身，道：“如此，微臣便恭贺皇上。”

　　刘衍此时终于察觉到韩子敬的不投入，他收敛了自己过于得意的心情，察言观色地看向韩子敬，“师傅，可是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吗？”

　　韩子敬微笑，“皇上可知，微臣刚刚是从哪里来吗？”

　　刘衍蹙起眉，直觉地就知道韩子敬不会给他一个让他高兴的答案，“师傅从哪里来？”

　　韩子敬瞄他一眼，“微臣刚刚从赵易的丞相府而来。”

　　刘衍的脸立刻阴下去，却好半晌都不说话，最后只道：“那师傅是要告诉我什么呢？”

　　“微臣要告诉皇上，微臣在赵丞相的家里等了很久才终于见到丞相，可微臣其实在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赵丞相不在府内，因为微臣是眼睁睁地看着赵丞相去了其他地方的。”

　　“他去了哪？”

　　韩子敬直视向刘衍，以缓慢的语调道：“他去了燕王的府里。”

　　刘衍又是好半晌没有说话，可等到再开口时，声音里却已经没有了之前还压抑着的愤怒，倒好像这个消息反而让他不那么生气了似的，“燕王自从朕登基之后，便一直闲置在自己府中，平日里既少出门，也少结交大臣。可赵易此时去找燕王，是为了什么呢？”

　　韩子敬轻笑，“臣虽跟踪了丞相，可到底没能跟着进到府内，两人为何相见，微臣并不知晓。”

　　刘衍背起手来，看着他，“那么……师傅觉得我们此时该如何做才好呢？该把燕王和赵易一同……处置了吗？”

　　韩子敬失笑，“皇上打算以何理由处置燕王和赵易，因臣说他两人见了面？皇上以为这个理由可以服众吗？”

　　“什么是服众？朕现有孟、安两家支持，而赵易包庇其族弟触犯国法在先，朕治他的罪难道有错吗？”

　　韩子敬摇头，“皇上真以为以一个侵占土地的罪名就能清除赵家在京城的势力？”

　　刘衍不解，“侵占城边土地，乃是本朝大罪——”

　　韩子敬打算他，“可微臣敢问皇上，是否可以历数得出我大秦开朝以来历代丞相之名？”根本不给刘衍说话的机会，韩子敬便已道：“皇上若是记不清楚，那微臣倒是可以代皇上一数。我大秦第一任丞相乃是孟导，然后依次是孟德、尉迟愈、谢晖、安宏、赵拓、王静德、赵牯、孟诲、安裕、赵子庆……”

　　刘衍闭上眼，听韩子敬将那仿佛是在心内被了成百上千遍的名字一个个吐出来，不等韩子敬念完，他就已经打断他，“师傅是要告诉我，就算我今日除掉一个赵易，也还会有另一个赵易被填补上来吗？”

　　韩子敬道：“皇上，微臣是想要告诉皇上，您如果把此事牵扯到赵易的身上，那最多也不过是让赵易自请卸下丞相之位罢了，您甚至都不可能杀掉赵易。京城各世族盘根错节，彼此通婚已不下百年。世族之间彼此争斗，又相互庇佑。今日孟家联合了安家一起，想将赵易拽下丞相之位，那是因为赵家因赵易之位已立于各世族之上，这打破了世族间的平衡。可您罢免赵易这是一回事，若想要杀他，那不必赵家人出面，孟家和安家的人便首要不肯。大秦历代以来，只先皇一朝有斩杀世族一事，在此之前，若有皇帝想要斩杀世族，便必定要遭受到世族联合起来的猛攻。先帝驾崩之后，各世族最首要之事便是联合起来重振世族的威严，皇上难道以为孟家和安家口头向皇上效了忠，就会真地不顾世族的利益，坐看赵易被杀吗？”

　　刘衍静静地听韩子敬说完，又沉吟半晌，“那师傅以为此事该如何是好？”

　　韩子敬微笑道：“皇上，赵易密会燕王，这怎都不会是赵易一个人的意思。可他不论有什么图谋，都是在以为自己必被牵连获罪的基础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恐怕赵易已经做好了被家族牺牲，保存整个世族的准备。可若皇上肯保住赵易，让他继续担任丞相，那相反的，皇上自然就可以利用赵易来削弱整个赵家的实力。毕竟，如果自己一定会获罪，那人就总是会想着要保全家，可一旦知道自己可以被免罪，那就算牺牲自家别人的一些利益，也就是可以接受的了。”

　　“师傅是要我继续忍受赵易？”

　　韩子敬带着微微安抚的意味轻笑，“皇上这又是小孩子的话了。事实上，皇上，以赵易做丞相，也并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啊。”

　　刘衍轻哼了一声，“师傅倒是告诉我让赵易做丞相有什么好处？”

　　韩子敬道：“赵易身为丞相，当年却与手掌兵权的尉迟鸾不睦，使得朝中分为两党，一直到现在都还彼此存有隔阂。而他也只是因为微臣私见皇上，竟然有五年对微臣这个校尉不闻不问——”他笑，“皇上难道没看出吗？赵易此人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他很记仇。”

　　刘衍蹙起眉，“师傅的意思不会是……”

　　韩子敬微笑道：“在这件事情上孟家和安家如此积极，赵易若是能够保住丞相之位，那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两家呢？现下世家之间的纠纷只在利益分配的不均，却还不成死敌。只有让赵易身在丞相之位，这几家才真正斗得起来。若是皇上位重，权臣相斗只会混乱朝廷，可若是皇上式微，那权臣相斗的得力者却就只是皇上您了。不是吗？”

　　“那我对孟家和安家要如何交代呢？”

　　韩子敬道：“皇上乃是一国之君，何须向臣下交代。皇上切记，万万不要满足臣子对皇上的所有期待。因为皇上满足他们满足得越多，做臣子的就越会觉得这种满足是理所当然的，而不肯记念皇上的恩德。每个做臣子的其实都是有私心在，皇上要让臣子们知道，这普天之下只有皇上才满足得了他们，可满足与否的权力却在皇上您自己的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控制。只有这样，臣子们才会对皇上既敬且惧，为皇上进献出自己的忠心。”

　　刘衍听着韩子敬的话，凝思良久，“师傅如此教我御下之道，难道不怕我有一天反用在师傅身上吗？”

　　韩子敬笑道：“微臣本就对皇上忠心耿耿，又有何可怕呢？”

　　刘衍看着他，慢慢地向他走近了，一手抓在韩子敬的手腕上，将他的一只手托起来，握在自己手中，直视着他问：“师傅刚刚说每个臣子都会有自己的私心，那师傅可愿告诉我，师傅的私心何在？”

　　韩子敬微微仰起头，回视着这少年君主。
　　就在不久之前，他看他，好像还需要把头低下去。可在不知不觉间，他却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韩子敬把自己的手从刘衍的两手间抽回来，“微臣只愿皇上成万世之业，而再无其他奢想。”

　　刘衍没有说话。可他在心里默念着：胡说八道。
　　他不知道，他和韩子敬其实都是多疑而不肯敞开心扉的人。所以韩子敬从不肯老实地说话，而他也从来都只把韩子敬冠冕堂话的话嗤之以鼻。所以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他才想到，也许韩子敬对他说的话其实一直都是真的，只是只要一从韩子敬的嘴里吐出来，那真的也就很像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