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猫十七

3、第三章

　　“身为人臣，最忌的便是眼里只有一个主子。”
　　韩子敬的这话，赵易是直到燕王自请领兵的那一刹那才领会到的。

　　老皇帝虽然看似还身体硬朗，可毕竟年事已高。虽然谁都不敢把话说在明里，可也都知道这皇位恐怕要不了几年就要易主。
　　只是老皇帝一生虽有众多儿女，可偏偏最心爱的两个女人却都无所出，也就因此，京城皇子虽多，却无一人坐上太子之位。
　　不过没有太子，却反而说明人人都没有机会。

　　近几年来，随着皇上寿数一年年地增加，各皇子嫔妃的活动也就越加频繁起来。
　　谁都想着趁皇上还在，多积些功勋威望，交结人脉，以期王位最后落到自己的身上。
　　而在这众多皇子中，最受瞩目的一位就是这位燕王。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极有手腕，京中很多大臣都已经被其笼络，站到他的一脉。

　　赵易身为人臣之首，自然从来也都是燕王积极笼络的对象，只不过赵易向来谨慎，从不轻易为自己选择阵营，是以一时反倒忘了，比起尉迟鸾更渴望得到军功的人却是燕王。
　　并且，此时也只有燕王，才敢，也才有能力可以跟尉迟鸾抢这个领军的位子。

　　燕王与太尉尉迟鸾全都站在廷中，全都自请领兵。
　　前者神情坚毅，后者则一步不让。

　　赵易微翘起嘴角，往似是事不关己的韩子敬那边看了一眼。
　　韩子敬也正看过来，冲他微微一笑。
　　赵易领悟似地轻点了下头，在皇上似漫不经心地问出“众卿以为由谁领兵为好？”后跨步出列，恭谨地道：“禀皇上，臣以为，由燕王领兵为好……”

　　赵易的理由是充分而冠冕堂皇的，虽然尉迟鸾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可似乎皇帝的心中其实也早有主意，在赵易说完后，根本就不再听尉迟鸾的话，直接准了燕王的自请。
　　一刹那，尉迟鸾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恨。
　　赵易挑衅地对他一笑，随即又转换了表情偏过头，与满意而笑的燕王对视了一眼。
　　须臾间，两人仿佛便站到了一个阵营。

　　赵易躬身退回自己的位子的时候还在得意地思考，若不是这一次得了韩子敬的提醒，他怕永远都不会发现尉迟鸾最大的弱点。
　　那就是在尉迟鸾的眼里，这世上就只有当今皇帝一个主子。

　　这一次，让尉迟鸾领不成兵都已不再是重点。真正的收获是他终于找到了彻底除掉尉迟鸾的方法。
　　同一步步小心谨慎地走上来，注意结交四方，谁也不太深得罪的赵易不同，尉迟鸾是靠着皇帝的宠信和赫赫军功得到了今天的位子。
　　这也就使得尉迟鸾此人根本不将除了皇上以外的其他人看在眼里，他一心只想抢夺军功，建立自己的威望，甚至连未来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们都被他倨傲地踩在脚下。
　　赵易不禁得意地在心底暗笑，这样的尉迟鸾，怕将来不论是谁继了位，都不会有他的好吧！

　　可惜，赵丞相的得意却仅仅维持了不到几天。
　　因为是由皇子带兵出征，队伍开拔那天，皇上亲到郊外送行。
　　漫山遍野军旗飞扬，尘土中一片肃杀之气。
　　赵易却直到此时才发现跟随燕王出征的副将中竟有尉迟鸾的儿子，而且竟然就紧紧地站在燕王身边，一副心腹大将的样子。

　　老子不出征，儿子出去，领了军功回来到老子麾下继续巩固势力。
　　这算什么！
　　赵易的脸在瞬间扭曲了一下，狠狠地瞪向燕王。
　　那天朝堂上两人一挂的心照不宣彻底消散于云烟。
　　一身银色盔甲的飒爽青年此刻正被他年老的父皇握着手依依道别，眼里满是对于建功立业的憧憬和野心，哪还看得到这个昔日促成他领兵的重要人物。

　　赵易扭头，瞪了一眼身后的韩子敬。
　　韩子敬摊了摊手，难得地露出一抹苦笑，一脸“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尉迟鸾的儿子也随军出征”的样子。
　　赵易便又扭回头。

　　他虽身处丞相之尊，可跟尉迟鸾这个太尉一向势同水火，军队的事情根本不是他能插手管得上的，而韩子敬虽为校尉，却也只管自己的京城守军一块。

　　他们俩能阻止尉迟鸾出征，却实在是阻止不了燕王带着尉迟鸾的儿子出征。
　　并且，儿子出征，到底也好过老子。

　　可心里虽是这样安慰自己，赵易却仍旧是觉得不快。
　　他为燕王在朝堂上说过话后，燕王立刻着人悄悄送了重礼过来表示感谢。
　　赵易本以为，这燕王也已经成了他手中的一枚重棋，可没有想到，燕王竟然一方面结交着他，另一方面却带了尉迟鸾的儿子出征以向尉迟鸾示好！
　　赵易把冷笑藏在心底，两个都想结交。谁都不想得罪，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送走燕王，回宫的时候皇上唤了韩子敬一起坐进他的御辇。
　　因是送行的仪仗，皇上乘的是三十二人制的大轿。
　　轿内铺着细毛绒毯，中间置着单人用的茶几，皇帝端坐茶几后，韩子敬坐在一侧，倒了茶在自己面前的碗里，端到唇边慢慢品尝，一脸的惬意。

　　皇上已经习惯了他的随便，也不喝茶，只是褪尽了刚刚送别时的一脸温情，神情有些淡慢地看着轿身一侧的装饰。
　　许久之后，他才把目光收回来，投在韩子敬身上，郑重地问：“子敬以为燕王如何？”
　　子敬放下茶杯，薄唇轻抿着，微笑，“燕王是皇上的儿子。燕王很好。”

　　皇上深深地看向韩子敬，像是想从他那双永远微带着讥讽的漫不经心的眼睛里看出一点什么，“子敬知道我在问什么，不要含糊其辞，我想知道子敬是怎样想的。”

　　子敬垂下眼，若不是在皇家，面前的这个人应该要算做他的姐夫。
　　世间已没有其他的亲人，除了姐姐外，他应该已经是最亲近的人了。
　　可他却是皇帝，他是无数人的姐夫。纵然万般宠爱，姐姐也不过是他后宫中的又一个女人。
　　更何况，眼前这个人的年纪，做他和韩清儿的父亲都有余了。
　　不管他对他多好，对韩清儿多好，韩子敬对他，却总是隔着一层。
　　帝王也罢，什么也罢，一个比父亲还要大的男人，真能带给一个女人幸福吗？
　　韩子敬向来满不在乎的心里，却总是挂着这样一个在男人看来本该不值一虑的问题。
　　毕竟，女人的幸福能算做什么呢？
　　比得上他此刻的荣耀加身吗？
　　在韩清儿的心里，大概是比得上的。
　　没什么事情比让他好来得更加重要。

　　韩子敬久久地不说话。
　　一呼百应莫敢不从的皇帝便等着。
　　这个曾经率领过百万大军，杀人如麻的皇帝此刻却用了此生最大的耐心来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

　　五年前，在他看见韩清儿的第一眼，他曾觉得韩清儿是个心事很重的女子，这不好，会对她有伤。
　　可是他知道，在韩清儿重重的心事里其实却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韩子敬。
　　所以他不顾大臣的反对，让当年那个还温和纤弱的少年成为人人羡艳的城中校尉。

　　他以为，给了那个孩子最好的，韩清儿的心事就该解了。
　　可事情，其实却远不是这样。
　　甚至，倒反而是当初他以为的那个只是有些微早慧的孩子，如今却也变得心事重了起来。

　　不过，韩清儿的心事他是看得懂的。
　　而眼前这孩子的心事，却是随着他一天天长大而越发让人看不懂起来了。

　　已经自觉年老的皇帝最后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待会儿入宫，去看看清儿吧。”

　　韩子敬应了一声，重新为自己续了杯茶，送到唇边。
　　时已秋末，天气越发寒了。
　　茶也冷得极快。带了一丝丝苦意，留在舌苔上，久久不去。

　　进到宫中，皇帝去御书房批阅奏章。
　　韩子敬自去后宫探望韩清儿。

　　走到后花园的一处木拱桥上，一个穿着薄纱宫裙的艳丽女子领着一名五六岁的孩子迎面走来。

　　韩子敬扫了两人一眼，扶着拱桥的圆头龙柱停了下来，等两人过来。

　　女子虽然艳丽，其实年龄却并不算大。
　　甚至是比韩清儿还要小上一些。
　　正是这女子怀孕生产的时候，韩清儿受宠于皇帝。
　　可她偏偏却看不出一点憎恨韩清儿的样子。
　　若是真不争于荣辱的女人便罢了，却又不是。

　　韩子敬不喜欢应付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却偏喜欢抓着韩子敬不放。

　　“韩大人，又来看清夫人吗？”女子渐渐走近，笑容里是一贯的妩媚。
　　韩子敬微微施礼，“蔷夫人。”
　　蔷夫人自怜地笑起来，“贱妾真是羡慕清夫人，有韩大人这样贴心的弟弟。不像我，在这宫中孤身一人，没有什么人会挂念。”
　　韩子敬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嘴上敷衍着蔷夫人，视线却漫无目的地虚投在远处。

　　突然，他的目光在桥后的一点定住。
　　此刻在那里正站着一个神情热切的孩子。
　　是刘衍。

　　他突然觉得有了些兴致，可同时却又因孩子脸上那过于明显的期盼而微微嘲讽起来。
　　真是一个急躁的孩子啊。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