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猫十七

4、第四章

　　刘衍坐在床榻上，视线落在虚处，表情呆呆的，一边的脸颊上还带着一大块青紫，像是被什么硬物砸的。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亵衣，整个身子裹在棉被里。
　　锦被的一角上，有着一圈圈的暗色晕痕，那是他平常喜欢把被子咬在嘴里不放的结果。

　　他光着两只脚踩在踏板上，砰砰地踩了两下，抬起来。
　　脚底很脏，沾着泥土，他一踩，土就站在踏板上，形成脚印。
　　他就抬高着腿，低头看自己的杰作，然后呵呵傻笑。

　　这时小太监六儿就正好端着一盆水走进来，看见他的样子也不生气，脸上反倒闪过一丝纵容的样子。
　　小六儿把水盆放在一边，先拿抹布擦了踏上的脚印，才又将水盆挪到中间，伸手握住刘衍的脚腕，将他的脚浸到水里。
　　“殿下，你看你，又淘气了。”小六儿蹲在地上，把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水撩到刘衍的脚上。仅仅只是看过这一幕的人，绝想不到他偶尔殴打刘衍时的狠劲。

　　刘衍又呵呵傻笑起来。
　　他抬了脚，带起的水渐在小六儿脸上。他只顾伸展了脚趾，看着自己的五根脚趾扇形一样分开，笑得就更加开心。
　　小六儿也不责怪，只是把他的脚又重新按回盆子里，一边搓洗，一边低下头，怀念地道：“奴才进宫前也有个像殿下这么大的弟弟……只是没有殿下这么好看……不过他倒不是傻子……但傻了也没有什么……”
　　他一个人低着头，喃喃地说，像是有点入魔。

　　刘衍却没回应他，反倒自己唱起歌来。
　　不过他的歌没有歌词，只是依依呀呀的声音伴着调子。

　　小六儿就不说话了，静静听他哼唱。
　　刘衍是最近的一年才开始喜欢哼没有词的歌的。
　　小六儿第一次听他哼时，只是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后来好久，才想起这是两人曾在皇上举行的大宴上听宫廷乐师演奏过的曲调。

　　那是小六儿第一次参加那样的大宴。
　　他本来是没有资格去的。

　　那大宴是在两年多前，为庆祝清夫人怀孕而举行。
　　皇上因为高兴，甚至允许后宫中所有带品级的嫔妃出席。
　　既然嫔妃都能出席，那刘衍这个皇子论理自然也该要去。
　　不管他是不是一个傻子。
　　而小六儿则是陪着刘衍一起去的，为怕刘衍闹出什么笑话坏了皇上宴会的心情，特许在旁。

　　那是小六儿一生中最热闹也最紧张的时刻。
　　好在，刘衍那一次特别的乖巧，虽然吃东西的傻样让人笑话，却没有闹出其他事来。

　　那一天所有的皇族亲贵都到了大殿，灯火通明，各种珍馐美味接连不断地被送上席位。乐师们坐在一侧，不停歇地演奏，彷如仙乐。

　　小六儿听着刘衍哼唱，就仿佛是回到了梦境一般的那天。
　　他一点点地洗去刘衍脚底板上的尘土，然后拿了毛巾，将他的脚擦干，放在床沿。将水盆挪到一边，又转身，拿了刘衍的那件暗红色锦袍，给他穿上。
　　这是刘衍还能穿的唯一一件袍子。
　　还是那时为了参加宴会才由少府新做送来的。
　　刘衍长得慢，袍子还能勉强穿下，可却也是唯一能穿下的一件。

　　一边给刘衍穿衣，小六儿一边轻声嘱咐，“天气越来越凉了，殿下可不能再这样大清早的外衣也不穿，鞋子也不穿地就跑出去了，知道吗？”

　　刘衍还是没理他，径自哼歌。

　　小六儿就把刘衍的脸强硬地扳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语气也开始强硬了一些，“我说的话殿下听到了吗？”
　　刘衍不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小六儿的脸，像是有些被吓到了。
　　小六儿的表情就柔和下来，把刘衍的头抱在怀里，用他那尖细的声音以诡异的语调说道：“殿下，殿下是傻子啊，没有人要殿下了，只有奴才还要你。所以殿下要听奴才的话，知道吗？知道吗……”

　　刘衍任由小六儿这样抱着，嘴里再次哼起没有词的歌来，脑子里却不住地想着韩子敬。

　　虽然这宫里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刘衍这个十六皇子是一个傻子。
　　可只有刘衍自己知道，他不傻，他只是不得不傻。

　　他的母亲不是皇帝所宠爱的女人，连带他也就不得皇上的宠爱。
　　再加上他生于凶年，母亲不久又离于人世。
　　在宫里，他是一个不祥的孩子。

　　可饶是这样，却还是有人不愿放过他的。
　　六岁那年落入寒水，此刻已经只有他还知道，那并不是一场意外。
　　是一个嫔妃动手将他推进了水里。
　　欲要置他于死地。

　　在这宫里，皇子们想要平安地长大并不容易。
　　得要自己的母亲小心护着，才能挺到长大出宫封王的一天。
　　可他已经没有母亲。
　　所以就只能让自己变成一个傻子。

　　可让人感到讽刺的却是，当年推他下水的女人自己的孩子却也在不久之后意外死了，而那女人也就此疯掉。

　　刘衍本来想，只要自己忍上十年。忍上十年就好。
　　按照皇家的传统，只要他成年，就可以出宫封王。
　　不管他是不是一个傻子。
　　只要忍到那个时候，就算只是封得一个不起眼的小王，可至少，他也不必再担心会不会有一双手突然从背后将他推到水里。

　　他想，如果没有遇到韩子敬，他大概就真地会一直这样忍耐下去，直到有一天就连自己也相信自己是一个傻子。

　　他是认得韩子敬的。
　　两年前的宴会，韩子敬破格地就坐在皇帝和清夫人旁边，公子年少，荣辱不惊，坐看天下。
　　那时他觉得，他离韩子敬很远。
　　这个一步登天的人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韩子敬那时的目光看得很远，远到容不下大殿上的任何人，自然也容不下微小的他。

　　可那天傍晚，大地上最后一抹余晖中的清瘦斜影却又一下子映入他的眼里。
　　让他觉得，那一刻的韩子敬离他很近。
　　近得只要他稍稍地上前一步，就能救下他，成为他生命里的英雄。
　　可韩子敬却到底只是一动不动。
　　刘衍只得自己走向他。

　　并且，不知道为什么，越是靠近他，刘衍就越是觉得不想再继续这样忍耐下去。
　　他觉得，韩子敬会带给他一些什么。
　　可究竟是什么，刘衍不知道。

　　他只是本能地使尽了手段想要亲近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韩子敬却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他问了他的名字，随即转身而去。

　　这不够，刘衍觉得，他不能只是告诉韩子敬一个名字就够了。
　　谁知道这个名字他会放在心中记上几天呢。
　　他要再见他一面，无论如何。

　　小六儿已经端了水盆出去。

　　他会转出小院，将脏水倒到院子侧面的水渠中去。

　　刘衍轻手轻脚地跑到屋门边上，探头看着小六儿的背影一点点向院门走去。
　　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几乎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一步，两步，三步……
　　他在心里默默地査着。小六儿跨出院门的刹那，他如同一只看着猎物等待了良久的豹子般，一下子冲向院门，在小六儿没有反应过来的瞬息里冲了出去。

　　小六儿叫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他知道，小六儿不敢来追他。
　　他是傻子，可到底还是皇子，他在皇宫里乱奔挺多只是被抓回来，先挨侍卫的一顿呵斥，再回来被小六儿乱打。
　　可如果小六儿敢也在皇宫里这么干，逮到了，却可能送掉小命。
　　所以小六儿只敢叫他两声，追也追不得很远。

　　刘衍发疯一般地跑出来。
　　等到后面已经没有小六儿的威胁停下来时，却只是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见韩子敬。
　　只偶尔的几次，他也背着小六儿跑出过自己的院子——虽然被侍卫送回去后总是免不了一顿毒打。可出来的次数毕竟太少，这后宫的格局他根本分辨不出，更不知道去哪里要走哪条道路。

　　小心地避开侍卫，刘衍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突然，韩子敬的身影就那么如他所愿的出现在他的目光里。
　　他大喜过望，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热切目光注视着韩子敬。
　　他渴望韩子敬看到他。
　　他也果然看到他了。

　　可在那一瞬间，刘衍却觉得韩子敬投射过来的目光里竟然带着嘲讽。
　　寒风刮过身旁的树枝，发出哗哗地响声。
　　刘衍也在刹那间感觉浑身都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