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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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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蔷夫人拉在手里的小孩子一直都在东张西望,他叫刘锡,是当今皇上最小的儿子。
虽然他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失了宠,可这却并不妨碍皇帝对他的喜爱。
甚至在尊贵的皇帝知道清夫人孱弱的身体绝不可能再怀孕生子后,半百的老人也就已经明白这会是他最后的一个孩子。
就算是对于女人成群的皇帝来说,老来得到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不能不爱的。
刘锡是一出生就被人捧在掌心中的瑰宝,就算是他自己的母亲,也因为已将全部的未来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而对他宠溺无度。
虽然他还算不上完全明白事理,可他懵懂的幼小心灵也还是明白,这整个皇宫里的人都是要看着他的眼色的。
就算是他那尊贵的父亲,为了讨得他这个幼小的儿子的欢心也不免忍让几分。
却只有一个人,丝毫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本来在这个皇宫里,不论他想得到什么,都只要伸伸手指。
如果伸出了手指却还是得不到的,那他就大哭大闹。只要他哭喊起来,所有人,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和母亲,都会像伺候发怒的天神般任他予索予求。
却只有一个人,眼前的这个人,就算他哭破了嗓子,不想给他的东西也仍是连让他摸一下都不许。
他不太知道这个脸母亲都要客客气气地对待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母亲说这是一个能够影响他们未来的人。
可刘锡还小到连未来都不明白是什么,所以他没有办法按照母亲说的,讨这个人的喜欢。
他觉得,所有人都该是天生就喜欢他的。
他凭什么要去求别人来喜欢呢。
他不想要做这种事情。
所以他的小手虽然被母亲紧紧地握在手里,不容挣脱,可他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周围,他不想让这个人觉得他需要他喜欢他。
就是在他扭头四望的时候,他看见了刘衍。
后者站在一棵已经落尽了叶子的梧桐树旁,身上的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淤青,头发披散着,在风里打着结。
小小的刘锡被吓了一跳,警惕地缩到母亲腿边。
母亲正全神贯注地同韩子敬说话,没有注意到他。
他就抱着母亲的腿,瞪大眼睛看着刘衍。
他曾经见过刘衍一次,仅仅一次。
他远远看见了刘衍,问带他的女官:“那是谁?”
他还记得当时女官的脸上满是嫌恶,她说:“他是你的一个哥哥,不过是个傻子,殿下要离他远一点,不要靠近。”
他那时还用力地点了点头,做出保证。
可心底里,他其实是有些好奇的。
他有很多哥哥,大多都比他大上很多。
他们是大人,他是小孩儿,他们不会陪着他玩在一起。
他以前从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跟他一样是小孩的哥哥。
可是,他是傻子。
什么是傻子呢?刘锡不知道。
他只知道女官说不能离他太近。
他记住了这句话。可事实上,在那之后,他也就再没见过刘衍。
此刻,这算是好久之后的一次重逢。
他看了刘衍一会儿,发现他竟然只是站在那里,眼睛里带着他还看不清的复杂东西。
小小的孩子突然觉得,这个哥哥虽然比他高,可是那么瘦弱,像是随时被风一吹就会飞走了。
孩子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念头,他竟然觉得这个哥哥非但对他无害,而且还需要他的保护。
于是小孩就突然地挣脱了母亲的手,奔向自己的哥哥。
他跑到刘衍身边,刘衍完全没有长出十三岁孩子该有的身高,刘锡比他也只矮了一头而已。
刘锡不知道该怎么来称呼这个哥哥。
他的哥哥不多,他不知道哥哥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称呼,他叫他其他的诸位哥哥都是要在前面加长一个定语的。
于是他觉得自己给这个哥哥想起来。
他叫这个哥哥为“傻子哥哥”。
刘锡边跑边叫,“傻子哥哥,傻子哥哥。”
刘衍听见了他这样叫他,脸上更加惨白了一些。
可他心里清楚,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表现出因这个称呼而受到了伤害。
因为在其他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傻子,也只能是一个傻子。
试问一个真正的傻子又怎么会因为别人这样叫他而感到受伤呢。
他就像是没有看见这个小小的身影一般,仍旧呆呆地站在树下不动。
刘锡以为他不愿理他,就越发使劲地大声叫唤,“傻子哥哥,傻子哥哥。”一边叫还一边绕着刘衍跳脚。
蔷夫人看见自己的儿子跑出去,甚至还是跑到那个众所皆知的傻皇子身边,脸上登时变了一变。
她带着儿子出现在韩子敬的眼前,一是为了向这个皇上身前最宠信的人示好,二也是为了让他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足够聪慧可成大器的孩子。
可现在,她的儿子却只展现出了自己顽劣的一面。
她看向韩子敬。
却发现后者已经带着闲适地笑容走向了两个孩子。
她也就只得跟着过去。
韩子敬一脸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的样子走近还在不住跳脚的孩子和被围着不动的孩子。
他看见刘衍的眼睛里有一团火一样的东西在跳动。
他知道,那是被压抑下去的屈辱和怒火,他突然很想看看这个由六岁开始,就以深沉的心智装疯卖傻并成功骗过了所有大人的孩子爆发出来的样子。
于是,韩子敬弯下腰,伸手揉在刘锡的头上,赞许道:“殿下的胆子真大,竟然敢靠近一个傻子。”
跟过来的蔷夫人此时突出一口气,露出安心的笑容。
终于,韩子敬没有完全忽略她的示好。
可韩子敬却也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已。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旁若无人地往前走去了。
刘衍呆愣地站在原地。
韩子敬从走过,到低下头去温柔抚摸刘锡,再到越过他们离开,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下。
就好像他跟他身旁的大树一样,都不过是道旁不值一看的摆设而已。
韩子敬唯一为他付出的一点心神,就只有那一句“傻子”。
“傻子”,他被很多人这么叫过,却从没有一刻觉得这么难堪。
他被人欺负了很多年,也都没有觉得这么委屈过。
他扭头,看着韩子敬悠然而去的背影,突然在心底生出一丝愤恨。
心底的猛兽脱了笼,想也没想,他冲上去,几乎是直直地将自己砸在韩子敬的背上。
青年被他撞得踉跄了一步,却极快地稳住身形。
刘衍不甘,于是弯下身,冲着韩子敬的手腕张口便咬了过去。
牙齿已经贴合在肌肤上,却没有咬下去。
一瞬间,他突然恢复了神智,惊出一身冷汗。
凶狠地扑过来的刹那,他竟然忘了韩子敬是谁。
他如此热切地跑来见他,是因为他是能够改变他命运的人——如果他愿意。
可相反,如果他激怒他,他也是能要了他性命的人啊。
虽然他名义上贵为皇子。
舌尖松弛下来,不小心舔抵在韩子敬细腻的肌肤上。
刘衍猛地张开嘴,松了韩子敬的手腕。
他想收拾起自己的表情,尽量把这一次失控打扮成一个傻子一时的疯狂,以期这个男人能够既往不咎,至少是不要跟一个傻子一般计较。
可此时的刘衍,还没有真正经受过残酷的洗礼,他抬起的脸上,还是无法控制地带了轻易可见的惶恐。
可韩子敬却只是低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当他抬起头与之对视时,韩子敬弯下腰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问:“怎么不咬下去呢?”
那一刻,刘衍感到了寒冷,与那个冬天被推进寒水里一样的冰冷刺骨。
他知道,他被韩子敬看穿了。
全部都被看穿了。
他虚脱一样,猛地跌坐在地上。
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地失去了对自己命运的掌控。
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女人迟来的惊叫。
事情的发生其实只在瞬间,直到刘衍跌坐在地,她才醒悟到这个傻子突然地发起疯来。
她大声地嚷叫,招来侍卫,让他们赶紧把面前的这个傻子抓起来,以防他再要伤人。
侍卫奔跑前来的声音里砸着孩子突然的大哭。
可这些,刘衍都毫不在意。
他不怕被侍卫抓走,他害怕的是面前这个笑得一脸招摇的男人在看穿他后会怎样对他。
侍卫很快地冲到他面前,把他架起来,要拖走。
他没有反抗。
可在侍卫们的身后却很快地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闪开,闪开,不要挡郭太医的路。”
刘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在这个女人的声音响起的刹那,他好像看到一向波澜不惊的韩子敬的神色竟也是一变。
而侍卫好像也都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他们十分迅速地闪开一条路,让一个宫装的女人领着一个老人先行。
两人走到韩子敬面前时,宫装女人一愣,“公……公子……”
韩子敬看着她,“姐姐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急地传太医?”
女人像是不敢说话,只能低垂下头。
韩子敬的眉头整个拧到一起,一句话不说地转身冲着一个方向奔去了。
宫装女子也赶紧领着太医跟过去。
蔷夫人也知道出了事,再没有心去管刘衍,拽住刘锡,跟着去了。
被招来的侍卫统领是个温和的人,看了看刘衍,知道这傻皇子偶尔会跑出自己的院子在宫里走走,也没有什么危害,就挥挥手,让人放开他,不管他能不能理解地施了礼,恭敬道:“殿下请恕卑职失礼之罪。殿下,逛够了,再请自己回宫去吧。卑职不再这里打扰殿下了。”
说完,他便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这一条环塘的小道一时充满了人,一时又都走了个干净。
最后只剩下刘衍一个,孤零零地看着塘中残败的荷叶,不言不语地站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