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房客》蓝璞赜

2、2

　　2003年5月，我们家的一套房子租期满了，那是以前爷爷奶奶住的，后来爷爷奶奶走了以后就留给我爸我妈，因为当时所有孩子里面，我爸我妈最孝顺，一直把爷爷奶奶养老送终，后来那套房子在被政府不知道什么原因改成了门脸房，就是可以做生意的那种，爸爸妈妈本来想住的，但是看周围都租出了，觉得生活质量会下降，就舍弃了周围极为方便的生活条件，搬到了家里三环外的房子里。
　　当时租的时候，我正在当住院医，被剥削的天昏地暗，72小时内能睡个8小时我能偷笑好几天，所以租房子的时候我根本没参与，然后我那天才的老爸，就把房子租给了几个东北人开饭馆，然后每天晚上彻夜的烤肉、喝酒、闹事，楼上、邻里的街坊都很有意见，我爸好说歹说没有任何功效，无奈房租签了一年，只有等。
　　反正好一通折腾，被人也威胁了，报警了，调解了，我爸掏了点安置费，总算把这几个瘟神请走了。然后我爸说，阳阳，租房子的事情我不管了，你来，反正以后还不都是你的。
　　我无语，但是想一想，算了不管也不行，然后我就写了一份合同，这也得感谢我本科时修的法学的二专业，那时候本来是觉得医疗环境好恶劣啊，总得学着点傍身吧，没想到先用到这了。
　　老爸看了看，问我，这些、这些、这些都是什么意思？我都不懂，怎么签啊？而且你总得把房子发到网上吧？我也不会啊……
　　哎，我大声叹气，算了，全管了吧，俺爸是电脑游戏小精灵，老精灵，除此之外一概不想学学不会……
　　老妈悄悄说，阳阳你就管了吧，全权处理啊，你管了就一劳永逸了，你爸那个没脑袋的，就千万别指望他了……
　　于是，就这样，我把房子贴到网上，然后一个礼拜内，电话络绎不绝，被带组的老大嘲笑说，看不出来我们薛医生接电话这么温柔……
　　我有办法吗？人家要看房，我只能往我唯一休息的那天下午推，不温柔又能怎么样，而且随时随地的打，我总还是要注意影响，压低声音啊……
　　好在已经是医院里的老油条了，也能混多了。
　　约好看房子那天，我实在是觉得痛苦，前一天连台手术，站到晚上十一点，然后晚上被叫起来四次，其中一次做了一个小时的上肢运动，哦，就是传说中的心肺复苏，写了四个抢救记录后已经五点了，我迷迷糊糊的睡了大概两个小时，又要爬起来交班……
　　坐在房子里，我就像霜打的茄子，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只有拼命地喝自己带来的一个保温壶的黑咖啡，觉得自己就像个面试官，还是那种怎么也牛不起来的面试官。
　　第一个，河南人，我肝颤，说是要做烟酒生意，我听了，有点蒙，这玩意买起假烟假酒，我实在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给他看合同，说，你看我需要你给我支付保证金，这上面写的是三万，作为经营质量的保证金，但是你做这个生意吧，我觉得得五万，河南人一听，怒了，开始嚷起来，我头疼，真是疼，熬了夜喝了咖啡受不了任何大声音，我说不能接受的话，您再找找？
　　第二组，东北人，几个“东北娘们”，更受不了，你说一句，后面一个人最起码有十句等着你，一通吵吵，我崩溃，指着合同说，您们看看，觉得成咱们再谈，几个女的看了，又是一通嚷，说什么我们以前租房子也没这么多，我很烦，虽然说话还是有气无力，但是肯定也带了点不耐烦，我租房子就这样，接受不了就请您们移驾，我后面还有要看房子的……
　　第三组，山西人，我觉得山西人的口音很可爱，总让有点想笑，但是太累了，笑不出来，他们想做个面馆，我一听餐饮业的，就把之前的情况说了一下，还说，如果你们要是做的话，可能要经过楼上住户的同意了，不然我也不好办，而且我也会要求你们十点以前就停业，我觉得你们这样比较亏，要不你们再看看，山西人一直谢谢我，我只有笑。
　　第四个，四川人，我本科宿舍里就有一个，什么都要计较，面上特别好，私底下特别小气，于是我直接就带了有色眼镜，不过也没带错，确实也差不多，正想着怎么拒绝她，电话又响了。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男声：“您好，薛小姐吗？”
　　在我承认后，便又很客气的问：“请问您的房子租出去了吗？”
　　“目前还没……”
　　“那方便看房吗？”还是很客气，我心里好感倍增，医院里太多颐指气使，我不知道多么渴望这种礼貌的客气。
　　“今天可以，以后我也说不准了……”
　　“那，今天可以吗？您能等到多久？”好感一万倍递增，不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在现在的社会有多可贵！
　　“现在四点，最多七点吧……”其实我刚刚本来想的就是这个看完，我就收摊了，实在是太疲倦了，但是这个声音让我忍不住想等，因为我想租给他……
　　“好，谢谢，我会尽快赶过来的……”
　　收了线，我跟那个川妹子说，你等等吧，你货比三家，我也货比三家，如果最后你还想租，我也没有合适的租户，那咱么就签合同吧，川妹子不怎么太高兴，但也没其他办法，扭身就走了，那个步态，让我眼睛直跳，幸好没租给她，跟我寝室以前的美女一样，太吓人了，我会深切怀疑这个房子租出去会不会变成某种服务场所。
　　我等着，强大的好奇心让我想看看那个声音的主人，也许被那几个女人知道了，要嘲笑我太饥渴了，可我就是很想，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与期盼让我也解释不了。
　　等了很久，以至于我不堪疲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就看见一个人站在我家的门口，我愣了几秒，然后赶快开门：“对不起，睡着了？是要看房吗？等很久了？”
　　“嗯没有……”他没有在意我的目光，因为我看到了他腋下架着的两根拐杖，而且听到了我期盼已久的那个声音，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失望？不是，心疼？不至于吧？
　　“是我不好意思才是，路上很堵，而我也不太方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是那么客气。
　　“呃，没有……”我也不知道我想答什么，只是把他让进了房子，让他四处看看。
　　他走的很慢，也很认真，好像是看着地或者脚，然后停下再看房子，我也没去跟着他，因为这个房子在上个租户搬走后，我让爸爸找人重新收拾了一下，很简单，但至少没有留下当餐馆似的油污，而我，典型的上班一条龙下班一条虫，多一步也都不会想挪动。
　　“薛小姐，房子我很满意……”在我的示意下，他坐在了唯二的椅子上，坐的时候让我捏了一把冷汗，“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今天能否签约？”
　　“合同在这……”我的天，咖啡喝的脑细胞死了吗？还要别人来提醒，“你看看，如果你能接受的话……”
　　他静静的，他坐下来显得比他站起来高，稍稍的弓着身子，仔细看着，他的手很好看，比我们科室里任何一个男医生的手都好看。
　　“可以的，我都能接受……”他看的很快，“只是我想把年租金六万改成十万……”
　　“啊？”我难道已经累到幻听了？
　　“是这样的……”他舔了舔嘴唇，大概是被我诧异惊恐的样子娱乐了，眼里笑意荡漾，“我想，我想尽可能的长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租五年，所以，以现在的状况，到时候房价肯定会涨的，我不想到时候……”
　　“呃……”我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用力的按揉太阳穴，让头没那么疼也清醒些，“您打算做什么生意呢？”
　　“电器维修方面的……”他笑笑，“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做个网店……”
　　“哦，那挺好的……”我觉得挺好，周围都是住宅，家家都有电器，挺好的，“你让我想一下……”
　　“是钱不够吗？”他问。
　　“不是不是，是太多了……”我摇头，哦，对了，我有“好事太多恐惧症”，我一向觉得老天是公平的，如果你在这件事情上获利太多，早晚有一天在其他事情上让你大吃亏，所以，钱的话我没有太多的要求，我只求个平稳。
　　“那……”他大概也被我吓到了，“那您觉得多少合适呢？”
　　“呃，这样好不好？”我想了一下，“每年递增一万？从六万开始？年付？”
　　“薛小姐……”他好像真的很震惊……
　　“呵呵，我也不太想每年重新换一次租户，我，平时很忙……”我笑着看他吃惊的样子，不能不承认，他瞪大眼睛的样子，有些可爱的帅，“我也很怕你会因为有别的房价低的地方就不续租了……”
　　“不会的……”他有些着急，“我，你也看到了，我不太方便……”
　　“那就定了好不好？我也有些累了，我把合同打了去，你稍等，对了，保证金还是要给三万哦！”
　　“好！”他点头，还是有点震惊的样子，“薛小姐，租金的事情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我想，我们应该是天下最可笑的一对演员了，因为演反了角色：“呵呵，真的不用考虑了，如果你真的过意不去，要不以后我们家的电器坏了找你维修你打个折呗？”
　　“啊？”更吃惊，“好，好的！”
　　我很快找了家打印店，把合同稍事修改后，就打印了两份，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身份证、身份证复印件、暂住证什么都拿了出来，还有钱。
　　我们很快就签了字，他的字很好看，不是那种贯见的龙飞凤舞，而是正正经经的三个楷体，显然是练过的，而相较之下，我的就……哎，以前字没这么丑啊，难道是病历写得？
　　“薛小姐，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入住了？”
　　“啊，不是都签约了？”我笑，拿过书包，把钱往里面装，“对了，你需不需要我们做什么改动？”
　　“不用了，不用了……”他看着我的动作，愣愣的，“那些我自己弄就好……那个，钱，你不数数？”
　　“不用了吧？”我停下动作看着他，“这点信任都没有还怎么租给你五年？”
　　“呵呵……”他笑开了，“对对……”
　　他笑起来右边有一个颊窝，显得有些淘气，不像刚才客气腼腆了。
　　“呐，钥匙都给你，这个是门脸的钥匙，这个是家门的钥匙，这个是信箱的钥匙，这个是外面车房的钥匙……都给你！”我像是解脱一样的把钥匙都给他，突然觉得我们都很高效。
　　“好，谢谢！”他站起来，又让我捏了把冷汗，“走吗？”
　　“嗯，你也走？”我问出口才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对，要回去准备搬家……”他站起来比我高一点点，我一米七，他有一米七五？
　　“哦，对了，以后有什么事你打我电话就是了，如果我忙的话，我会叫我爸爸来……”
　　“好。”我们走出了门，已经是他锁了。
　　“那我先走了……”我开了车锁，别误会，是自行车。
　　“你……”他看着我的包，“注意安全……”
　　“好，拜拜，有出租来了……”
　　“好，再见……”
　　我没有看他上车，因为那时候好像没那个意识，只是看到出租车开过我，里面坐着他，我感到自己心里松了口气。
　　后来的许多年，我无数次问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爱上他的？然后，我也反复想了好多年，然后终于想通了，就在见到他那一瞬间，夕阳在他身后映着他的脸，他就静静的站在我家门口，等我醒来，总是有种冥冥之中既有注定的味道……
　　对了，我忘了说了，他的名字叫尹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