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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十娘 ...

  •   朝霞露珠,窗外隐隐传来丝丝的幽香,林间的小鸟在欢快的鸣叫。几许晨光从帘子那里薄薄地照了进来。静谧时刻,粉色的绣帐处,搭拉着一支细腻嫩白的瓷臂,修剪整齐的指甲上是欲滴的丹蔻。纤细的手指动了动,继而缩了回去。

      帐帘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小莲,把我的黄色丝衣拿来。”

      “是,小姐。”说话的是个头上扎着双髻,刚从门外进来的小丫头,“方才夫人让奴婢传话与您,说今天是三月三,让您到城外的花屯去散散心,整天呆在屋子里,若闷出个病来,该如何是好?”

      “有什么好去的,天底下的桃花还不都一样?院子里的五个瓣儿,花屯那里的就有六个不成?”小莲上前揭开帘子,用角钩挂住。床上正坐着一个眉眼细长,面容如画的女子,黑发如瀑,散在肩的两边,愈发显得娇媚。“且说,每次张媒婆上门说三道四,娘便开始替我构思,真真是烦透了。”

      “夫人还不是为您好,天下哪个父母不是为自己的子女。小姐宽心便是,否则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着也心疼小姐。”

      “唉……”

      小莲把粉盒打开,上面一个苗疆服饰的少女正在对着她笑:“小姐,今天便画个桃花妆吧。上次做的花钿还剩一个,现用来刚好。”

      慢条斯理地做完,两人便随着马车向那桃花坞而去。春日深深,粉蝶扑面,艳丽的桃花在暖日下,挺拔身姿。碧波荡漾的湖水上漂浮着片片花瓣,视线触及,皆是花的天下。

      二月春归风雨天,
      碧桃花下感流年。
      残红尚有三千树,
      不及初开一朵鲜。

      燕子向绿柳上飞去,悠闲地梳理着翅膀。女子问道:“是谁在吟诗?”

      小莲掩嘴一笑:“小姐且看那里。”

      她顺着小莲指的方向看去,湖边正站着一位身着青衣布衫的公子,手持折扇在看她。面上一羞,连忙转过头,责道:“好没个正经,青天白日的,教唆我去看男人。娘若是知道了,可不揭你的皮。”

      “哎哟,我的大小姐。”小莲撅嘴,“您不觉得那位公子长得好看嘛?再者,是他看你在先,小姐何必动怒?”

      她听了这话,悄悄回头。可不,但观那人已背对着她们,从后面看,仍能感觉那人的风姿卓越。心下便有些怦怦然,拉了小莲就往回走。穿过花阴,路上时而看见对对男女,脸上不觉露出愁容。想她二八年华,日日楛锆五尺阁楼,莫说男子,就连女子都未怎见。爹爹嫌贫爱富,却讲小官人家高不成低不就,一年拖一年,现下适龄,还未有个着落,父母亲这才着了忙。

      “小姐,小姐……”

      小莲拽住她的胳膊,她向后看,原是刚才的那位公子在叫,不觉止步。待那人站定,有些吁气地托起一方手帕,问道:“这是小姐的帕子吗?小可方才在凉亭看见的。”

      小莲笑眯眯地接过:“公子好心,这确是我家小姐的帕子。”说时,还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她心下欢喜,款款施了一礼:“有劳公子。”

      对面的人这才笑道:“不拘多礼,小可倒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讲。”

      “小可本是江南人士,初到宝地,又恰逢三月三。久仰桃花坞大名,今来此,却不识路径。小可是想,小姐能否指点一二,小可感激不尽。”

      “小姐也刚才来,不若我们一起,倒还热闹些。”小莲立马插道。

      她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人,勉强道:“公子随意。”

      那厢巴不得,当即自报姓名:“小可姓名李甲,敢问小姐芳名?”

      小莲推了推她,她赧颜:“小女纯然。”

      三人结伴同行,有说有笑。途到一半,小莲悄悄地退下了。

      时隔月余,她自从上次与李甲别过,心里便有了东西,挥之不去,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整日不思饮食,寝睡不眠。身边小莲也明显感到了小姐的变化,见她呆在屋里更加少言寡语,只怕是自己的过错。夫人问起时,她也未敢说。

      这天,她在窗边绣花。小莲兴冲冲地跑进来,四处瞧了瞧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交给她:“这是门房小六给的,说是今早一个路人让交给小姐。”

      她打开,只见素白的纸上隶书工整: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 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毛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小姐,这上面写的什么啊?”

      她收起手上的纸张,淡淡道:“没什么。”

      往事就像花絮,慢慢地撒到四周。接下来是什么呢?十娘看见,爹爹因朝廷反贪事件受到牵连被关押大牢,小小的府邸未能幸免,母亲因伤心过度,病死床榻。她与府中女眷的命运一样,充官的充官,贩卖的贩卖。牙子见她虽年岁稍大,但相貌美艳,便转手把她卖入了京都有名的妓馆春光苑。

      才来的姑娘几乎都玩过绝食上吊之类的把戏,老鸨早已见怪不怪,等她坐在地上筋疲力尽的时候,于是指了两个身体强壮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她便灰了心。经管事的调教一番后,红倌的第一天晚上,老鸨把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引到了她的房间。

      浓浓的夜色,她独自想着这个世间种种的不公,还有钗盒内,叠放整齐的信笺。说到底,他们也只见过一面,那奢侈的一面,心也跟着飞走了,前情美梦被所有的破败掩埋。她渐渐昏迷,模糊听到商人的讥讽:“整晚连个大气儿也没有,真是扫兴!什么官家大小姐,估计就楼下端茶的都比你强,害老子白花钱。”

      宿命如此,便得认命。腰缠鎏丸素,耳著明月珰。每日的欢歌酒宴,谈笑风生,在她眼里都似木偶排戏,受人牵制,繁华中莫名的绝望。那天,张大人邀她到府中赏桃花,她猛地想起,那个春日的午后,有个少年夸赞她的美丽。不觉间,让翠儿化了个桃花妆。粉嫩的脸蛋上,比之以前更具风韵,倒是这春光苑名副其实的花魁。

      轻便的小轿走过热闹的集市,她随手揭开窗帘看了一眼。这鬼使神差的举动,足足令她后悔了一辈子。轻轻地一瞥,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本来沉于寂静的湖面,慢慢掀起了波澜。轿外立即有人追道:“纯然?”

      小轿依旧往前走着。她的手指几乎陷进自己的肉里,钝钝的痛。外面犹不死心:“纯然,是你吗,为何不回话?”

      走了老远,那人还跟在后面,翠儿斥道:“晴天白日的,公子撞鬼了?轿子里的是春光苑的花魁,哪里是你口中的纯然?莫要跟在后面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纯然,你出来说句话啊,为何会突然失踪,这两年你都在哪里?”

      翠儿忍不住破口大骂:“竖子张狂,姑娘并非你所指之人,还在此死命纠缠,当真不要脸了。”

      李甲,哪里是我愿如此?苦命鸳鸯,奈何情深,向来缘浅。“停轿!”她一声喊道。外面顿时没了声音,她捏着帕子吐了口气,随即掀帘出来,波澜不惊地看着对面的人,温婉笑道:“十娘乃是春光苑的姑娘,公子若想找十娘,闲时来春光苑即可。”

      李甲错愕。人虽没变,可风尘的痕迹一眼便可以看出,难免有些失望,遂鞠躬道:“十娘芳名,久仰久仰。小可会去春光苑拜访。”

      这一切被敏感的她看在眼里,只是笑笑,便又回轿继续走去。夜里,被张大人留在府中,鼓瑟吹笙戏至三更方才休息。第二日,老鸨托人传话,让她直接去万府宅邸,今天是万老太爷的六十大寿。一行人又往那里赶去,直折腾了两三日,十娘这才回到春光苑。

      姐妹进屋打趣道:“花魁娘子当真是令人眼羡,整日接触的都是高官钱士,还有漂亮的小后生痴情等待,姐姐不服都不行啊。”

      小后生?“姐姐挖苦妹妹作甚,还不是都从妹妹这个时候过来的。倘再过一段时间,妹妹便连姐姐都不如了。”她随口问道:“小后生?我怎未没听说?”

      “呵呵,妈妈都挑最好的送去,那人还瞧不上眼,一口咬定非你不可。妈妈见来人是客,也不作计较罢。不知今晚那人还来不来?”

      待人走后,十娘赶忙梳洗换衣,穿了身黄色的纱裙,果不然,天才擦黑,老鸨的笑声就在门外响起:“十娘啊,这位李公子都等你几天了,今天你在,就见见罢,莫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是,妈妈。”她颤着手,缓缓把门打开,门外仍是一身青布衣衫的李甲,丝毫没有变化。情节就像回放,只是场景变了,人……也变了。

      看见一如昨昔的女子,李甲由衷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老鸨笑眯眯地走了,十娘侧身,让李甲进了屋。李甲立即把十娘抱在怀里:“纯然,为什么会这样?”

      “世事无常,总归是自己的命运不济。”十娘笑道,“奴家替公子宽衣吧。”

      李甲猛地扳过她的双肩,满脸惊愕:“纯然,两年前,就连我多看你一眼你便会脸红,可如今……”

      十娘莞尔一笑:“那时,我是尊贵的官家小姐,纯净若纸。如今的我,只是任人糟践的妓•女而已。自己总得看清自己的处境,站在哪个位子上,就做该做的事情,人才能够活下去。”

      “纯然,你吃苦了。”李甲眼中闪出一丝泪花。

      她忽而悲道:“我俩不过路人,晚和早散,公子倒不必感怀。”

      “是吗?”在抱起十娘的瞬间,李甲说道:“可我却不这么想。”

      女人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给她钟爱的男人,哪怕没有结局,亦是欢喜。可是,妓•女怎么能有感情?左不过玩火自焚。

      良宵佳夜,醇情蜜意之时,窗外却有乌鸦在噪舌。十娘忽而笑道:“你听,乌鸦在叫。”

      李甲迷糊道:“管它呢,说不定是替我们报喜。”

      日日厮缠,两人如胶似漆,自不必说。十娘的心哪还容得下别人,就连达官贵人也请不动她,老鸨渐渐有了埋怨。这日,李甲兴冲冲地跑来,将老鸨叫到十娘的屋里。先是恭敬地奉上一杯茶,这才道:“妈妈,这几日的您也是看见了,晚生与十娘情投意合,实在不能将她丢下不管,今想了个良计,不知妈妈是否同意?”

      老鸨一听,心里已有几分明白,端着茶杯开口叹道:“我家闺女虽是这般优秀,可不晓当初是花了多少心思栽培的。”复又指着十娘,“当初你来的时候,妈妈一看你就知你将是个人才,足足花了百两银子才买了来。又是脂粉,又是衣装,首饰一样不缺。妈妈从未心疼过这些银子,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十娘暗地嗤笑,也不知这两年从她身上挣了多少,还拿以往的不堪来说事。李甲点头哈腰地只顾点头赞同:“是是是,妈妈用心良苦,晚生和十娘感激不尽。所以,这不给您补偿嘛,您老若是成全我俩这对苦命鸳鸯,晚生下辈子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的。”

      老鸨心里不肯,又不想落下话柄,便欲使难:“李公子也是个明理之人,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既然两情相愿,天公也愿作美的。明人不说暗话,李公子若三日内拿得出三百两银子,我便立即放人,决不食言。”她猜想,李甲就普通的一个进士,赌他也凑不够,便放下这等快话。

      他果然犯难,继而求说:“妈妈多许些时日可好?毕竟不是小数目。”

      老鸨量他如何也是徒劳,便慷慨道:“十日,最多十日,逾期不算。”

      “可是,妈妈最后反悔了怎办?不若……留下字据,也好作凭证。”李甲让站在一旁的十娘拿出纸砚,双手呈过去。老鸨毫不犹豫地签字画押。

      再后面……十娘记忆不停翻转。好像是因为回乡之中,总有熟人说三道四,李甲的夫人也赶了来……然后,她把自己私藏的猫儿眼、祖母绿、夜明珠等当着无数人的面,悉数抛下江河,自己也翻身跳下了滚滚浪涛中。

      为何会这样?十娘脑中混乱不堪,她每次梦到的都是片段。不由蹙眉,伸手摸索,待泫正静静地睡在她的旁边,便起身趴在他的身上,缓缓吻了上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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