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雪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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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汉三年，暮冬。
几乎整个冬天都阴沉不见半点雪花的京都城，就在锦阳公主凤驾归朝的今日，瑞雪纷扬。
金鸾凤舆，辗过京东皇宫汉白玉石街牌坊下薄薄的雪，浩浩荡荡的人马车队，踩碎了路面上尚未凝结的暮雪，留下一片繁乱的脚印与两道深深的金车玉辙。
随着当值太监一声高声地呼喝，朱红漆为底，黄门钉为缀，高大而厚重的皇宫正大门明安门缓缓洞开，门后一片颇为地势广阔、气度宏伟的青石广场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白，而在那层白之上，又跪了一片黑压压的人；每个皆头戴官帽，身穿官袍，整齐划一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几百上千人的宏伟场面，黑压压地排成几行，竟无一人移动半分，无一人开口交谈。整个场上鸦雀无声，只有细细碎碎地雪，落在他们的衣袍官帽上，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两行人群之间，巨幅红毯毡地，长长地直铺向皇宫正大门明安门前。
宫门外有太监们小心地绕过那红毯，飞速而来。一到慧安宫前，立即扑地跪道：“锦阳公主凤舆已过石牌，即刻便到明安门前。”
话音即落，慧安宫内便有一人急匆匆地从殿里急步而出，他身着明黄锻绣五彩云蝠九龙袍，足登蓝缎毡里狼皮卷云皂靴，头戴金丝攒刻八宝明珠皇帝冠，飞眉凌目，高鼻薄唇，丰神俊朗，面冠如玉。
他大步流星地踩在红毯之上，龙袍衣角上的海纹水脚随着他的步子大开大合，眼见他心急如焚的迫切，已然越过这满场跪伏的官宦大臣，越过这长长的红毯，直飞到了明安门外，飞到那辆缓缓驶来的金鸾凤舆上去了。
永汉帝洛弘治终于走到了明安门前。
那辆金碧辉煌，珠明玉翠的凤舆也从远处渐渐驶来，舆之前是浩浩荡荡的几百名锦衣护卫，舆之后是几十位深绿宫服的宫女随从。车轮终于在正宫门前缓缓停住，先有两位太监快步向前，手中抬着四四方方的镏金脚的方凳，放置在车头前。退之，再由两位年长的宫女，上前福礼后，一左一右地拉开凤舆上的垂珠金纱帘。最后是两个年轻的宫女，一个半跪在方凳边，擎起手来，一个站在凤舆车边，同时向车内礼福道：
“请锦阳公主下舆。”
凤舆内静默了半刻。
天气阴沉，雪花簌然从天空中半卷而落。
整个场面都为之静默，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舆内之人的第一个动作。但过了半刻的时候，先从舆内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纤洁素长，掌背白凝如脂，掌心柔弱无骨，指尖点画了点点朱红，似玉中绽出一抹凄色朱砂，只是一只纤纤素手，便已美到惊心动魄。
宫女连忙上前握住那只伸出来的纤纤玉手。
洛弘治静静地立在雪中，望着那挑开的珠纱帘。
珠玉摇动，环佩叮当。
先见而出的，是一双着大红云凤织金绣鞋的精致小脚，再及上是一袭淡黄色五彩丝织锦云卷纹大襕裙，腰间垂下织金四色缀珠玉缨络朝带；再上是直领金黄色织金暗花锻大袖钿钗礼衣，衣袖宽大如云如雾，肘间滑下两条湘绯红色的披帛，即使在雪落如星的暮冬，那衣袖滑落而半露出的凝脂玉臂，依然令人心驰神往。
进而车帘上珠玉半落，那个身影微微现出车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镙丝攒珠立式凤凰嵌宝钗，钗头口衔血红玛瑙珠滴，额勒双凤展翅貂毛戏珠抹额；再下是一笼如烟如渺黛青眉，一挺笔直小巧微翘鼻，最后一点樱唇粉如雪，嫩如晶，软软糯糯，娇娇若滴。
这般的长相，本已是倾国倾城、艳绝天下的皇家公主之貌，但偏生在那笼烟色飘渺柳叶眉下，生了一双乌墨如琉璃般的眸子，晶莹剔亮，透彻如星。她只是站在凤舆之上，微微地侧身，向着洛弘治的方向望过来的时候——
洛弘治只觉得心头一抖。
三年转生，这双琉璃晶眸，竟依然如当年在宫中所见她的第一面般，晶璃透彻，直入人心。
只是这回眸一抹，便已是天下绝。
明安门内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们，没有一个敢抬头。跟在永汉帝洛弘治身边的太监与宫女们，也一个都不敢作声。
只有那两个跪扶公主的宫女，低头轻道：“请公主下舆。”
锦阳公主微微颌首，扶住在侧的两个宫女，慢慢地从那镏金四脚的木凳上拾级而下，绣鞋轻点，身若渺云。
洛弘治望着她拖地绣裙如雾气般在身后散开，袅袅步履扑开地上淡薄的雪花，仿佛她如从那仙境而来，连薄薄雪色都在她的身后腾绕成一团淡淡的雾气。
她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面色平静无波，瞳眸却潋光四转，白晰如凝脂般的脸颊上，粉色的腮红胭脂如同两朵绽在她面上的暖艳樱花。
她对着他盈盈拜了下去：“参见皇帝哥哥。”
洛弘治立时弯腰扶住她的胳膊。
“公主快请起身。”
他口中赦她不必大礼，但手指触到她大礼裙的袖袍之中，胳臂竟细若玉枝节竹，一握之下，竟像能生生折断。
“谢皇兄恩典。”
她感到他手指的碰触，但似并不以为意，而是借起身之时，云淡风轻般地躲开他的手指。她的脸上总带着一点淡淡的笑，笑容没有往日般的纯真烂漫，到更似风中浮萍，苍白虚弱到了极点。
洛弘治望着羸羸不及一握的她，声音按捺而低喑：“锦儿，今日你终归宫中，至此以后，公主封号、俸禄礼仪，一如当初先皇在世。朕已赐你重回锦阳宫，宫物宫人，如当年你在宫中时一样。从此之后，你再不必担惊受扰，那些日子……过去了。”
洛锦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与她的许诺，她的脸上，只浮起一抹极淡的笑。
笑容如莲，却如隔水中：“多谢皇兄恩赐，锦阳今日得以回宫，全仰仗太后与皇兄圣恩，救锦阳出水火；锦阳今时已如重生，太后及皇兄之恩，没齿难忘。”
洛弘治听到洛锦说出“水火”二字，就想起当日他在军营中所听到的那些传说，那种锥心之痛令他几年难忘；虽然现在已然看到面前的她，但却更加不敢回想陈年旧事，只恐又想起她在敌营之中是怎样被折磨哭喊，叫天地不应。
洛弘治只觉得眼圈微涩，向洛锦道：“如此，快随朕进宫。太后、皇后及宫中众妃嫔均在慧安宫中，你且跟朕进去，与她们一一见面。”
“是。”她乖巧地低头欠身，福礼规矩。
她这般的谨守规矩到让洛弘治微微一怔，那些年日在宫中桀骜活泼的锦阳公主，竟然变得如此？但他还是没有在这样的大迎礼上多说什么，只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便向慧安宫转身行去。
他与她，相隔半步，手指被他握在掌中，一同行在长长红毯之上；他的丰神英俊，她的纤渺动人，不像是一对失散的皇家兄妹，到像是一对甫若成亲的碧人。
两旁侧跪到双膝麻痛，又冰又冷的臣子们依然不敢抬头，磕头山呼道：“恭迎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如雷，朝宫震动。
这呼声传入慧安殿，早有人在皇后凤座上坐如针毡。
后座上的美人体态微丰，肌肤若雪，眉目之中三分清澈，五分秀美，只是这一刻身着一身明黄华服，却偏偏心神难安，把个衣袖上的金丝牡丹都生生地揉搓成了一团。她有些焦急地把目光投向坐在更上座的皇太后，皇太后一身华妆，珠摇玉动，却神态安然地端着一杯刚刚沏好的明前龙井，细细品茗。
“太后……”官樱殊终究没有按捺住自己的急切，即使在殿厅内已经站了几十位妃嫔，她还是把这一声叫了出来。
褚皇太后抿下一口龙井，抬头看到官皇后有些急切而慌乱的目光，她只把手中的青花瓷杯往旁边的扶几上一放，冷声喝道：“皇后这是慌乱如何？不过只是一位失而复得的公主回宫，值得皇后露出这等欣喜之色？！”
官樱殊被皇太后这一句话点透，她蓦地跌坐回自己的凤座，暗暗地捏住自己的衣袖。
话音将落，洛弘治携着洛锦的手，已经踏进慧安宫。
那一对人影甫进门，官皇后就慌得在凤座上一跃而起，殿堂里所站的各宫妃嫔才人们已经盈盈拜倒：“参见皇上，恭迎锦阳公主回宫。”
洛弘治见跪了一地的宫人，先道：“免礼。”
众妃嫔才将将起身，洛锦便已经在洛弘治的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向众位曾经见过的，没见过的，陌生的妃嫔才人们欠身福安：“见过各位皇嫂，锦阳有礼了。”
官樱殊站在凤座旁边，忽然听到洛锦的这一句话，又看到她略略欠身的姿态，简直全身都是一僵。
何曾时，那个活泼天真，最恨皇家礼制的锦阳公主，竟然会如此彬彬有礼了？还是那样的标志身姿，简直如同往日，脱胎换骨了一个人似的。
这令官樱殊忽然想起那一日密探跪在膝下的低声回报——
“她死了。身中十八刀，神仙也救不活。”
风雪未倾门，官皇后望着眼前的锦阳公主，却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再一恍神，洛弘治已领着洛锦走到了她的面前。
“皇后，你还记得朕的皇妹锦儿吗？”洛弘治含着一抹淡笑，把洛锦推向官樱殊的面前。
洛锦脸上白若凝雪，粉若初樱，却乌溜溜一双如墨如晶的眸子，竟如午夜梦中的那一双一般，直直地盯上官樱殊！官樱殊刹那间脸色雪白，满头的珠玉凤冠，都遮不住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到先是洛锦先向她拜下，欠身浅道：“锦阳见过皇后娘娘。”
官樱殊对她的拜跪参见，竟全部恍然未知似的，完全怔在那里。
洛弘治眼见皇后失礼，阶下妃嫔皆众目所望，略有不满，只低声喝道：“皇后，锦阳公主在向你问安。”
官樱殊被皇帝训斥才蓦然惊醒，连忙欠身去扶洛锦，但手指触到洛锦的衣衫下微温的肌肤，竟慌得全身一震：“公主……公主快请起。”
皇后这般失态，已经全落进洛锦的眼中。
她随扶起身，却并未对皇后失色有何异样，只淡笑道：“樱殊，原来你已经身为高座皇后，凤仪天下。”
官樱殊心头一颤，只叫出她的小名：“锦儿……”
洛锦却身形一转，独自再上一阶，直往那最高皇座之上，盈盈拜倒：“锦阳公主洛锦，蒙太后圣恩，皇上隆宠，今日归朝还宫，特来此觐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洛锦语毕，即深深地叩谢下去，额上凤钗坠地，叮当作响。
高坐在皇座之上的褚皇太后，手中还握着那一杯微温的明前龙井；青花瓷，杯壁薄若宣花纸，新茶入沏，汤色澄明如碧波，茶叶飘零如雪末，捧在她的手中，飘出一抹醉人而幽淡的香。褚皇太后似乎对面前跪下的人视若无睹，一直待她细细地抿下一口茶，再微微地眯着眼睛，品到茶汤入喉的回甘，才慢慢地张开眼来，气息平淡地望着跪在她脚下的锦阳公主。
褚皇太后气息平淡，声音缭绕：“锦阳公主还宫，此乃一件天下的大喜事；你与你母亲落难之时，哀家与众位太妃对你和你母亲也是日日担忧，寝不能安，食不能甘；皇上为救回你，也是日夜操劳，历尽心机；今日终得众人心圆，迎得你归来。”
皇太后微微地向下欠了欠身，一直半眯着的眼睛倏然张开：“锦儿，你归了这宫门，我们从此就是‘一家’人了。”
洛锦跪在那里，竟似没有任何反应。
只回道：“是，锦阳明白。”
褚皇太后的表情略略收回，又向后靠回自己的九凤宝座里，淡然道：“起来罢。”
“谢皇太后圣恩。”洛锦在地上缓慢起身。
礼仪周全，姿态优美，全然不似当年那个活泼天真、桀骜到满宫廷里飞奔的小公主了。
一刹时，慧安宫中，一片沉寂。
宫中各人，各怀心事。
只有宫门外扑簌簌的雪花，寂寂地下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暮雪归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