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锦阳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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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了整整一夜。
整个皇宫都淹没在了那一片如雪如雾般的白，红墙绿瓦琉璃檐，柳堤池岸蜂腰桥，漫天漫野映入眼中的，都是一片簌簌的白。锦阳宫外一棵多年的老松被厚实的积雪压弯了枝，梢头轻轻一抖，碎碎的雪扑扑地从枝头跌落到地面上，散成几片。
宫女扶摇略微开了一扇转厅的窗，让早曦清新的空气吹进锦阳宫的东暖阁里，但又细心地隔了一扇风屏，以免冷风倒灌进屋里，吹伤了雕花大床上的千金之躯。
宫女红衾轻手轻脚地走进暖阁里，先是小心地灭掉阁中央金暖炉里依然在明明灭灭的炭火，然后再慢慢地拉起两片洒金绣红的紫绡帐；里面还吊着粉白珠帘的雕花描金的宽大绣床上，便隐隐约约地现出一个半侧着身体，依然在沉沉梦乡里的身影来。
红衾挽起绡帐，也不敢大声，只轻声地叫：“公主，已近辰时了，应该起床了。”
床上的人影，没有移动。
扶摇也从外阁里走过来，和红衾对望了一眼，轻声叫道：“公主……公主……该起床了。”
床上的人终于慢慢地动了动身子。
红衾和扶摇连忙上前，一个打起床边的珠帘，一个掀起了湘绯色半透明的床帐。
一直躺在床上的洛锦，终于慢慢地张开了眼睛。
眼前，雕工精致，描金绣凤的绣床天花板；床壁上，悬金挂玉的垂饰，床上铺得是浅金色的松花洒金的锦被，褥下有东北上等的整张狐狸皮长毛褥，身上盖的是双凤朝阳的天然蚕丝手工绣被，头下枕得是团绣牡丹绡金茶叶枕；枕上还铺了一层细细的玉片所串成的枕席，雪白雪白的细玉，削成了薄薄的一片，再用手工拉制的金丝连结起来，真真说不出的精工细致，奢华侈靡。
直到张开眼睛的这一刻，洛锦才确认，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回来这个金笼银狱，表面风光威武，实在内里肮脏污淖的皇宫内苑。
她回来了，张眼再见的，不再是那冰冷的棺木，凄冷的茅屋；吃的不再是街边狗食，睡得不再是凄风冷雨。再不用在路边男人好色的目光下，捡了一只破麻袋裹住自己衣衫褴褛的身体；乞丐，叫花子，狗不如，小贱人，大汉皇朝十七岁之前都高傲、天真、锦衣玉食养大的公主殿下，在历经了被践踏，被折磨，被杀戮，被屈辱的人生之后，终于，活过来了。
看着那双密密如蝶翼般的长睫微微翕动，扶摇和红衾连忙走过去，一个慢慢地扶起她，一个拿过粉樱色的锦缎晨衫来给她轻轻地披上。
洛锦慢慢地直起身，在宫女们的服侍下穿上绣鞋下床。
外头早有六个身着深绿色宫装的宫女们捧着铜洗、布帕、温茶、漱盅、梳箅、熏炉等物一一进阁来。
洛锦慢慢地走到铜镜妆台前，早有小宫女跪在她的面前，先为她围好胸前的挡巾，然后又用温水浸湿了白细罗绢，慢慢地服侍她洗手洗脸；再奉温盐水上前，擦牙漱口，然后跪着给她擦脸擦手，再送香炉放在妆台上，炉里燃得是薄荷绿叶，袅袅香气，提神清脑。
洛锦就坐在那里，看着这些宫娥们一样一样地服侍她，长及膝下的乌黑长发，在她的身后如瀑布般地散开，落在她身上樱粉色的中衣上，像是一条墨黑的锦缎。扶摇拿了牛角梳，慢慢地从头到脚地帮她梳理着长长的发，又恭问道：“公主，今日要梳个飞仙髻吗？”
洛锦抬头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脸上脂粉未施，素颜使得她的脸色分外苍白，仿佛如刚刚烧造出窖的瓷器，像是一层浮在釉面上的虚白。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扶摇便在她的身后，慢慢地给她绾发。她的发色乌亮，发量又多，挽起发髻来根本不用假饰。仿佛这黑发才是她身上唯一活生生的东西，那样乌亮而张扬地生长着。扶摇帮她挽好发，在旁边跪地擎着钗盒的宫女手里挑了一根错银白玉钗，想要帮洛锦簪到头上。
还没有簪进发里，手突然被人握住。
扶摇一怔，却只见洛锦忽然抽过那根白玉钗，连犹豫都没半刻地，生生地把那钗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
白玉镶成的玉珠钗头，立时摔得粉碎。
吓得扶摇和红衾都立刻跪在地上，磕头道：“公主息怒！”
洛锦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怒气，她安然地坐在那里，声音浅淡平静：“我不喜欢那一枝。拿一枝累丝金凤钗来。”
扶摇听了洛锦的话，连忙爬起身来，在钗盒里挑了一只累丝镶宝的凤头钗，但是想了想觉得个头不够大，又还是放下；复挑了一枝最大最华丽、凤尾有九条，每尾上具镶了各色宝石，凤头以金丝编刻而成，凤口中又衔了一串三珠的九尾凤凰金步摇，呈到洛锦的面前。
洛锦低头看了一眼那巨大而华丽到繁复的凤钗，脸上终于现出一抹淡淡的笑，然后微微地点头，算是满意了。
扶摇看到公主浅笑，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把那枝华美到已经略有些嚣张的凤钗簪到锦阳公主的头上。
洛锦望着镜中的自己，高挽的飞仙髻，金钗玉宝在发丝上绽出精致五彩的光芒，把她那张苍白虚浮的脸孔衬得也越发光彩夺目，不免得微微地勾了勾唇角。
地上的宫人们知道公主已经不再生气，这才敢纷纷起身，继续各伺其职，为她擦脂抹粉，涂樱描黛。
永汉帝洛弘治领着三个小太监走进锦阳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对镜理妆的画面。
贴身大太监福荣连忙想要进前禀报，洛弘治却一手挡住了他。
福荣和两个小近侍不敢惊扰，连忙退至一旁。
洛弘治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在这锦阳宫里，就在这铜镜妆台前。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先皇四弟云昭王的第七个儿子，赐封小弘王，是个有封号没封地的小王爷。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是当时依然在世的太皇太后的千秋寿日，先皇在宫内大开六十桌寿宴，但凡京畿内外的文武官臣，皇亲国戚都入宫庆贺。
他是随着父亲、母亲和姐姐一同进宫来的。
皇廷里的奢华辉煌都让他分外新鲜，但是对于那些自小就高高在上的皇子公主们，他却没有什么好感。自古皇家无兄弟，当上了皇帝的人对于自己的同胞兄弟总是不怎么看重的，总是防左防右，只怕哪天就意图不轨，直接弑兄夺位了；所以云昭王早早地就被赐了府邸在宫外居住，弘治出生后进宫的次数是少而又少的；又加之他是云昭王之子的身份，宫内的皇子们甚至拿他当敌人看，每当入宫向皇祖母请安问好的时候，表面上道貌岸然的皇子们，甚至在出了太皇太后的宫中之后，对他背后吐口水，暗加耻笑。他自小就深明那种兄弟之间的相互倾轧，皇家无手足的冷漠。
所以皇祖母大寿，他并没有随着母亲往正殿庆贺，反而在开宴之前，去偏殿看了一下太监们正在摆弄的万盒蝈蝈。
这一万盒蝈蝈乃是先皇的孝意，旨在太皇太后驾临之间，把万盒蝈蝈送进正殿，燃香熏暖，万盒蝈蝈因暖意而齐声唱鸣，取之“万国来贺”之吉意。
小弘王摆弄那些酸木雕刻的蝈蝈笼子很是有趣，结果一不小心，碰落了几盒，盒盖摔开，几只蝈蝈争先恐后地向着偏殿外蹦跳而去。
小太监们大叫着：“哎哟，可了不得我的小王爷！这少上一盒，就是要掉脑袋的！”
几个人急着就扑出去。
小弘王眼见一只金尾蝈蝈威风无比地趴在殿廊上，扑过去要捉，结果蝈蝈三跳两跳，竟越跳越远，小弘王也就跟着这蝈蝈直跑到临大殿很远的锦阳宫来。
那时的锦阳宫，还叫作长春宫，乃是一位名叫藤春的妃子所住的宫所，传说已是皇宫里西六宫最远的一处。
小弘王不知道自己怎么跑了这么远，正想放弃回身。忽然看到那金尾蝈蝈正跳进了长春宫偏殿里去。不死心的小弘王就跟着蝈蝈扑进门去，结果扑嗵一声——
蝈蝈没有捉到，到是惊了一个正在妆台上开了六盒胭脂，又摊了一桌子金钗玉枝正在为自己梳妆打扮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穿了一身粉白的衣裳，粉嫩嫩的颜色如同刚刚绽开的初樱，而袖笼上所披的那一缕紫红纱帛，就如粉樱刚绽的紫红花蕊，说不出的明媚和灿烂。
但是小弘王一抬头看到这小宫女的脸，简直顾不上自己要去捉的金尾蝈蝈，捧着肚子就要笑得在地上打滚了！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那被惊到的小宫女，不以为意，反而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他能不笑么？
这定是长春宫里刚刚进来的小宫女，素日里羡慕藤妃的胭脂水粉，金枝玉钗，因而趁着主子不在，所以把这些东西都翻出来，东施效颦般地一股脑地全抹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是一脸的五颜六色，紫红的眼睛，桃红的花钿，石青的黛眉，最可怕是颊边那两砣圆圆的，红红的，跟被人打肿了似的两坨嫣红的腮红！若是离得远了些，他还以为是他在东桥杂市上看到的耍猴艺人拉着的小金丝猴的屁股蛋蛋呢！
“哈哈哈！”想至此，小弘王笑得更是要在地上打滚。
她有些生气了，跑过来拽他的袖子：“你笑什么，你别笑，你再笑我也给你画！”
她手里还拿着石青的黛粉，直要抹在他的脸上。
他捂着脸不肯不让她，捧着肚子大笑：“猴子，猴子屁股！”
她气极，一双乌目即使在这样的妆容下，依然清亮亮的透明。
忽然之间，她却突然握住他的手，惊叫一声：“不好，我母亲回来了，我们快躲起来！”
她拉着他，就往偏殿里挂放衣裳的橱柜里一藏。
柜门关闭，空间狭窄，他几乎要贴到她的身上，只有柜门里微微透过来的一丝光亮，些微地落在她的脸上。他忽然发现，她生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杏仁瞳，桃花目，飞凤角，淋漓清澈，在黑暗狭窄的衣柜之中，依然能如高山清泉，粼粼波光。
小弘王瞪着她的眼睛，觉得心神都被那瞳眸摄住了一般。
她竟也丝毫不会怕羞地盯着他，即使脸上顶了那样一副乱七八糟的妆容。
“你……”他开口想要问她的名字。
她却倏然用手指捂住他的嘴。
柜门之外，已然传来了脚步声。
甫一进门，已经有嬷嬷高声叫了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居然弄成这个样子了。”
跟着是个温柔淡雅的声音：“快别吵，今日是太后生辰，快快收起来，早早寻到锦儿才是。”
锦儿？
她的名字名叫锦儿？
外头几个宫人忙着收拾整理，洒扫干净后又匆匆地退了出去。那个温柔若水的声音也在屋中踱了几步之后，慢慢地出宫门去寻她了。
人都散尽，她才放开捂住他的手，推了柜门要跳出去。
“啊呀，差点被捉到！”
她边跳边笑嘻嘻地轻音道，那种小女儿姿态，美到如同精灵。
他还坐在柜中，望着她娇俏的身形，忍不住叫她：“锦儿……”
“什么？”她回过头来望他。
那倾身一瞥，眸光如璃，让洛弘治终生难忘。
出神之间，忽然被对镜梳妆的人望见了殿阁门边的身影，洛锦倏然转身，扶摇与红衾并那几个小宫女慌得立时跪下，恭敬礼道：“参见皇上。”
洛弘治这才从自己的神思中惊醒过来。
洛锦已然妆梳完毕，身着淡金色直领衫裙，内穿湘绯色樱桃红抹胸，再衬石淡青细纱中衣，外披着月白色的拽地长帛。她慢慢上前一步，轻姿对洛弘治施礼：“见过皇兄。”
洛弘治上前一把扶起洛锦：“锦儿不必如此。”
他伸手挥了一下，扶摇等宫人便立时快速退下。
洛弘治上前握住洛锦的手，一边拉着她往暖阁正中的铺锦圆桌边坐下，一边低声道：“你我见面，且无旁人，我们不必如此拘礼，还像以前一样，好吗？”
洛锦微微地眨了眨眼睛，竟低头道：“锦阳不敢。”
洛弘治笑道：“有何敢或不敢的，当初你把我关进这锦阳宫的衣柜中，也没有问过我是谁，敢或不敢，你便把我关了，今日又还提什么敢或不敢？”
洛锦听了他的话，在那边想了又想，长长的羽睫微微地眨动一下，樱唇嚅动，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吐出几个字：“弘治哥哥。”
几乎是几年来，都没有被任何人这样称呼过自己了。
洛弘治突然听到自己几年来朝思暮想的声音，又一如当年般软糯地叫出自己“弘治哥哥”，一时间竟觉得喜从心底起，绽上眉梢开，那种层层叠叠的缠绕盛开，足足能让你的笑容都如花朵般绽开。
他立时就兴高采烈起来，拿出今天特意与她带来的一件宝贝，在她的面前展开：“锦儿，你看今日我带了什么东西来给你？当初我一眼看到这个，就觉得你会分外喜欢的，所以我连这个画师都召进了宫中。”
他许是见了她太欣喜，又或者是想起旧日之事，竟把“朕”那个字都拂去了。
洛锦低头。
只见得他手中展开的是一幅尺幅巨大的写意山水，远处寒山冷月，近处流水孤舟。水流之上，还似乎在月色下蒸腾出一丝氤氲之气，飘飘渺渺，笼笼烟烟，那只孤舟，仿若驶进了月下仙境一般。
这曾是锦阳公主八岁学画之时，最爱的水墨丹青。
她曾说她最爱文人雅士的超然之感，虽然短短几尺画卷，却能令看到的人心驰神往，如入神境；能把这关在金丝牢笼里的心，都生生勾去了。
于是他从那时便遍寻天下名师名画，只为送进宫来，作她临摹学习之作，搏她开心一笑。
但是今日，洛锦看到这幅画，只是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看着这神、形、意、笔俱佳的上等画作。她的目光扫过画作上的一丝一毫，一笔一勾，直到看到画作下方的一处小题款，上书：瑾之小作。
她忽然眨了眨眼睛。
伸出纤白素手，居然一手就撕开了这幅上等丹青。
洛弘治表情一惊：“锦儿，你……”
“弘治哥哥，我早就已经不再喜欢这种东西了。”她手上微力，上等的雪花宣纸在她的掌中撕扯有声，“我现在更喜欢的是浓墨重彩，无骨牡丹。”
“重彩牡丹？”
“对。”洛锦迎着洛弘治的眼睛，“皇兄不是一直问，我住在这宫中有何不满吗？锦阳此时不恭，也就全部出口了。我对这锦旧宫便是一大大的不满，宫殿破落，墙壁陈旧，宫器蒙尘，宫物杂腐；我的床上竟有生霉之感，我的妆台上已经全是陈旧的胭脂味道。皇兄，锦阳也许真真大有不敬，但求皇兄垂爱，赐我再重修重饰这锦阳宫罢。”
话音语落，白色的丹青宣纸，已如折了翅的粉蝶，在她的指缝中片片飞落。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锦阳照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