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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华严冷 ...

  •   褚皇太后起了个大早。

      华严宫屋脊上的薄雪才刚刚融化,挂在宫廊下的金丝雀儿便摆动着翅膀,啾啾地叫起来。

      大宫女素芳用薄金缕成的小勺给雀儿的食盒里添了些许温水,走进偏殿里的时候,就看到褚太后已经披衣起了床,几个小宫女正在跪着服侍,披衣束带趿鞋绾发。褚太后穿好衣衫后往旁侧的罗汉榻上坐过去,身子骨还有点儿微懒地斜倚在大条枕上。

      素芳连忙走过去,接了旁边奉茶宫女手中的温茶,递到褚太后的手上,低头道:“太后娘娘醒了,这一夜可睡得安好?”

      褚太后接过茶杯,慢慢地掀开杯盖,已经沏好的不浓不淡的明前龙井,茶水澄清,茶叶沉淀,茶汤不冷不热,正是喝的好时候。一口下去,温口润喉。

      褚太后淡淡地呷了一口,放下茶杯才慢慢地点头道:“很好。哀家听着门外头的雀儿叫了,雪化了么?”

      素芳接过茶杯,轻轻地放在桌上,淡笑道:“太后娘娘真的料事如神,这一大早上东边日头就出来了,阳光一照在屋檐上,几日的沉雪便都化了。娘娘的雀儿被日头一照,忍不住叫起来了呢。”

      褚太后听到素芳的话,脸上也露出略微得意的笑:“哀家的这只金丝雀儿是最通人事的,知道这些时候阴霾初开,就要云过雨收了。”

      素芳脸上微微地动了动,道:“娘娘果真觉得会云过雨收吗?”

      褚太后睨了素芳一眼:“不能云过雨收,难不成还会大雨倾盆吗?不过是个失而复得的小小公主,还想要愈过哀家的头上去么?”

      素芳凛了一下,连忙道:“素芳失言。”

      殿内一主一仆尚在对言,外头突然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一队宫女才分列而入对褚皇太后跪地行礼,官皇后就已经踏着急急的脚步闯了进来,因为心头的慌乱与迫切,踩在地上咚咚作响。

      “太后!太后!”官樱殊一进门就急匆匆地直奔褚皇太后的罗汉榻,任谁都看得出她火烧眉毛的慌乱。

      褚皇太后却纹丝没有被她惊动,反而抬眼训斥道:“皇后,你越来越没规矩了,你还是要母仪天下呢,这般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连个宫女都不如了么?!”

      官樱殊被褚太后一句话骂过来,脸上立时就有点挂不住。身后的那队宫女到是很识眼色的,连忙都一水地退了出去,只留下素芳在两个人面前伺候。

      官樱殊面上有些委屈,但还是对着褚太后施了一礼:“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褚太后看她撅着嘴,不情不愿又委屈的样儿,有些恨铁不成钢,问道:“行了,现在没外人,有什么话你直说罢。”

      官樱殊立时满脸的委屈之色,几乎要倾倒而出:“太后娘娘,刚刚臣妾的舅舅下朝,特意支了个人到臣妾的宫里来,悄悄说皇上今儿在朝上提起,锦阳长公主失而复得,风光还朝,特意要少府卿林大人拨了十万缗,给锦阳长公主重新修葺锦阳宫!”

      “十万缗?”褚太后一向镇定自若,忽然听到这样的数额,还是微微地惊了一下。“皇帝出手也太阔绰了些。大汉朝刚刚从连年征战中休养恢复,百废待兴,国力尚弱,突然间就为长公主如此大兴土木,实在也真的有点不像。”

      官皇后连忙附和:“是啊,太后说的是。可是皇上的脾气,大臣们都不敢进言,臣妾也不敢贸然前去,这事怕还要太后娘娘对皇上多加训戒啊。”

      褚太后抬头看了一眼官樱殊。

      这位官皇后并不太讨皇帝喜欢,但碍着她家世显赫,朝中权势倾野,再加上当年褚太后与西平太妃力推之下,皇帝才勉强同意与皇后大婚。婚后对她又是多加冷落,但好在这个官樱殊自小性格外放,天性乐观,对人也直来直去,并无太多野心,因而皇帝念她单纯天真,也对她相敬如宾。可惜的就是,她心中活生生地埋了一个那样的秘密,这秘密每天每年地折磨着她,直到锦阳长公主回宫的这一天,真真的全面爆发出来。皇后的礼仪规矩也全都忘了,走路做事总是风风火火,心虚万分的模样。

      褚太后看着她这般的模样,真是怕她哪天被人一吓,便把那些旧事全都和盘托出了。若是她说了,到是没什么,怕就怕的把这局中的人全都卷下水去,哪可就不只是深宫内事,只怕是连刚刚平静下来的大汉朝,都要掀个天翻地覆。

      褚太后对着官樱殊微微地笑了笑:“皇后也不用太加用心,不过只是十万缗,皇帝喜欢也就罢了。”

      永汉帝对锦阳公主的宠爱,打从官探进宫禀报便已经天下皆知了,福荣当时来回的时候,说皇帝“龙目一亮”“兴奋非常”地从龙椅上“一跃而起”,恨不得立即飞赴晋地,把锦阳公主亲自迎回。他对锦阳的这份宠爱,是人都看在眼中,现如今锦阳刚刚回宫,皇帝下令与以十万缗,便上前训斥阻止,那不是给皇帝和自己的关系找不痛快么?

      精明如褚太后,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官樱殊听到褚太后的话,也微微地拧了拧眉。“可是太后,总不能就看着她如此得宠……”

      话音未落,只从殿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各带了四个宫女,步履很快,面色上略带着些厌恶之情,进门便叫道:

      “母后!”

      “给母后请安。”

      一位是褚皇太后的亲生女儿,也便是先皇在世时的第九个女儿平成长公主洛萍;一个是现今永汉帝的亲姐姐,加封德阳长公主的洛弘萱。

      看起来公主们的封号有些混乱,永汉帝也非褚太后所生,也非先皇之嫡子,其实乃是大约在四年前的秋月,大汉皇朝历经了一次非常的劫难,这是一场连宫中人都不愿提起的生死浩劫,整个皇宫为此震荡,先皇帝在历劫中受伤暴毙,十五位嫔妃为之殉葬。混乱中皇太子生死未卜,早有反心的云昭王几乎反手夺位。当年还是皇后的褚太后被逼无奈,过继云昭王第七子小弘王为子,拥立为永汉帝,交换条件便是先皇所有儿女妃后,均照享当年内宫地位。于是宫中除了新帝的后妃公主,还有当年新帝尊称为太上皇的太后、太妃及几位长公主在内。

      平成长公主洛萍一进门便拧着眉道:“母后,皇上也实在太宠那个锦阳了,她才回宫几日,就要给她重葺锦阳宫!女儿的平成宫已经住了十年,还未曾一新呢。这一大早就有少府的工匠和太监们在宫中吵吵嚷嚷的,着实令人讨厌。”

      德阳长公主洛弘萱站在旁侧,虽然面色也有异样,却静静地并未开口。

      褚太后看了一眼德阳公主,再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嗔道:“你越发大了,怎么越没的规矩了?锦阳失而复得,皇上宠爱有加,也是有的。”

      “失而复得又怎样?我们当初哪个不是失而复得的,只不过没有她‘得’的久罢!”洛萍微微地翻弄眼睛,“再说皇兄宠爱,也宠得太偏了,宫中知道的是为长公主修宫,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兄又新宠了哪位嫔妃呢。”

      平成公主的这种话,已然点明皇帝似乎对这位锦阳公主有兄妹分外暧昧。

      褚太后一听这话,不免得立时拍案大怒:“放肆!平成,这可是你应该出口的话么?你不若掂掂自己的身份,也该想想皇家的威仪,竟如此在背后指点起当朝圣上,你可是连祖宗家法都不放在眼里了?!”

      平成公主哪里被太后这样训骂过,一时间委屈地嘴都撅起来了。

      褚太后却怒道:“还不跪下认错!”

      平成公主噘着嘴不肯跪。

      德阳公主这才开口劝道:“太后息怒,萍妹妹年纪尚小,又是无心之说,德阳相信皇上也不会与之计较的。太后且息怒罢。”

      褚太后看了德阳公主一眼。

      眼色虽然望着德阳公主,似是给德阳公主一个情面,但是眸光却已经远远地落在德阳公主的身后,远在宫门之处凝住。

      面前的官皇后、平成公主、德阳公主似乎都才惊觉般地回身一望——

      三人几乎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竟不知在何时,侧殿暖阁门口,竟站了一个盈盈玉立的身影;身形纤瘦玲珑,身上却穿着浅金色的宽袖烟纱碧霞罗纹衣,下着镶金挑五彩丝逶迤拖地长裙,左侧肩头上以金银丝线为底,孔羽雀翎为织,用手工绣出一朵硕大无比,精致华丽到极致的五彩牡丹,在初初爬上屋檐的朝阳映照下,绽放出耀眼夺目的五彩华光。

      那个人儿,就站在这样的五彩光芒里,夺目灿烂的让一屋子的太后、皇后、公主都黯然失色。

      洛锦只朝着屋里失色的几人微微地望过去,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脚步轻盈地步入偏殿,拜道:“锦阳按例来给太后娘娘问安,娘娘起早,凤体大安?”

      平成公主看着洛锦走到身前来,简直差点呀的一声惊叫出来,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当初那个只爱一身樱粉浅粉,甚至素净到常常一身水白的锦阳公主?此时的她一身浓彩华丽,冷傲高贵到令人不敢直视!

      还是褚太后一派镇定,面带淡笑语道:“难为你还记得宫中规矩。”

      洛锦低身未起,回道:“太后谬赞,锦阳生是宫中人,死是宫中鬼,又怎么会忘记呢?!”

      这一声出,旁边立着的官樱殊几乎瞬时打个冷战。

      平成公主洛萍已经忍不住一句问出来:“你是人是鬼?你真的是锦阳公主?!”

      洛锦慢慢地站起身来,那缓慢的动作似乎使得她肩头的那朵五彩牡丹都翩翩如仙,她微微地侧身,对着洛萍似有深意般地勾唇一笑:“平成公主何出此问?锦阳若是鬼,又岂还会记得当年上元节德正殿外的萍妹妹呢?”

      平成公主突然听她提到上元节德正殿,更是惊得一瞪眼睛。

      那是七年前的上元节,先皇心情大好,令太监们在德正殿外拉起了数百串大红宫灯,至晚时百灯齐燃,亮如白昼。先皇又命各宫各殿皇子与公主各制上书迷语之宫灯,待到大臣们到来之时,以评判宫灯制做之水准,灯迷深浅之高低。

      那日洛锦在长春宫里琢磨了整整一天一夜,和两个小宫女亲手又剪又绑又扎把手指都剪破了终于制成了一顶精巧无比的八角跑马小宫灯。这小灯一燃起中央红烛,内灯壁就会滴溜溜地转动,灯壁上写满八首灯迷,精巧新鲜,可爱非常。

      当她兴冲冲地拿着自己的宫灯往德正殿跑,路上正巧就遇到了小她两岁的平成公主。

      “喂,你站住!”平成公主立时就在廊下喝道。

      虽然同为公主,平成却是皇后嫡生,与洛锦这藤妃所生的公主自然地位不同。

      洛锦提着自己的宫灯乖乖站住,回身睁着大眼睛问道:“萍妹妹怎么?”

      洛萍看着她手里提着的那只宫灯,忽然上手就唰地一下子抢过来,还顺手把自己那只做的歪歪扭扭地塞给她:“你干什么拿着本公主的灯?快还给本公主!”

      洛锦一下子就蒙了,她有点不可思议地瞪着洛萍:“萍妹妹你说甚么呢?你手里的那只才是我的,这只是你做的啊!”

      “呸!”洛萍一口口水就呸了过来,“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外室妃子生的也敢和本公主称你我?你是哪只狗眼看到你手里的灯是本公主的?明明是你手贱偷了本公主的宫灯,还敢在这里狡辩,来人,把她给本公主推出去,踩烂她的灯!”

      几个小太监和宫女立刻就从洛萍的身边冲出来,两手就推开年纪尚小的洛锦,还狠狠地把她手里那只已经歪歪扭扭的破宫灯踩得稀烂。

      洛萍看着洛锦跌坐在地上,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有些得意洋洋地提着那只精致的小宫灯,扬长而去。

      洛锦守着那只被踩得稀碎的宫灯,眼泪掉了整整一夜。

      这件事几乎已经消失在洛萍的记忆中了,但是忽然又被洛锦提起,简直惊得她心头一跳!

      可似乎洛锦并没有再说下去,她只是向前微微地走了一步。

      “太后娘娘,今日锦阳来此,除了问安,还有一事想向您央求。”

      褚太后脸色微微地动了一下,依然笑道:“你刚刚回到宫中,皇上对你恩宠有加,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哀家自然也会尽力满足。”

      洛锦听此,淡淡地笑了笑。

      “锦阳明白太后及皇上的恩宠,因而实在惶恐;但因锦阳宫真的有些破败,所以特请皇上另拨了财力,近日将重葺锦阳宫。锦阳心头分外感动,但太后娘娘也知,若是重葺,里里外外都是要搬动整修的,工匠们来来往往,运料雕刻,锦阳即使住在侧殿,也是难以避开。”

      褚太后立时追问道:“你的意思是……”

      “请太后懿旨,暂赐锦阳别宫小住。”洛锦立时清声回道。

      褚太后、官皇后及两位公主皆脸上一惊。

      刚刚她们还在议论皇帝对她另开恩宠,拨了十万缗与她修宫,她现如今竟还得寸进尺,要求再赐别宫小住了?

      褚太后脸上现出微微地难色,道:“你的要求也并非没有道理,但皇上体恤,宫中本就先帝新帝两宫妃嫔均在,又加之皇子、公主及几位长公主,实乃没有空闲的宫处。总不好让你去别的公主的宫中暂挤……”

      “锦阳愿与别位长公主同宫。”洛锦不等褚太后话落,便立刻回道。

      褚太后也被她这一句抢白而惊得微微一怔。

      洛锦不等褚太后回应,又再追加道:“锦阳在民间便已落魄,什么茅屋草房都曾避身过,在宫中不过与其他公主同宫,又有什么不可?不过有个挡风避雨、遮难之处,就已是好的了。”

      “可是……”褚太后又犹豫。

      她这样句句逼上,但又有哪位公主愿意在自己宫中接纳别的公主?况这位新来的公主还是如此风光,正得皇帝的宠爱。

      “太后,不如让锦阳公主暂住德阳宫罢。”一旁的德阳长公主洛弘萱忽然开口道,“德阳早年未与锦阳同宫,也并无相处情谊,此番刚好相住相处,也可续续姐妹之情。”

      褚太后暗地里想要吁一口气,此事正是棘手,好在德阳尚还善解人情。

      可谁知洛锦听了德阳公主的话,非但没有感激,反而立时回答:“多谢德阳公主邀请,但锦阳欲与平成公主同住。”

      “什么?!为什么是我?!”洛萍毕竟年轻,一句话就喊了出来。

      洛锦却淡然一笑:“平成公主何必如此惊讶?你我均为先帝亲女,早年又同在宫中,亲姐妹情谊自然深厚;有此三重理由,更是亲姐妹在此,又怎么好意思去麻烦人家表亲公主?萍妹妹不会不念着手足情深,又忘记当年我们一父同胞的情谊,拒锦阳于门外罢?!”

      这个“罢”字,凌声厉语,没有询问之味,到有逼宫之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华严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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