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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市 ...

  •   土匪这个词儿,安顺只在娘嘴里听过。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白雾霭霭的早晨。天地混沌,万物影影绰绰,娘披着夹袄牵着他,送爹到了村口。爹具体长什么模样安顺已经记不清了,就记得那天早上娘熬的稀粥里加了红枣和桂花,喝在嘴里又香又甜稠得粘牙。他听见娘跟爹说:“顺儿他爹,早去早归。要是碰上劫道的,宁可不要货也得保全自己囫囵个的回来。”
      爹没吱声。安顺感觉到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伸过来在他头顶摩挲了几下,算是回答。清早雾气很重,安顺一手扯着娘的衣角,懵懵懂懂地目送着爹高大的身躯和走骡的影子渐渐消失在了雾霭里。娘牵住他的手心里冒出一手冷汗,他听见娘拔高嗓门又喊了一声:“安顺他爹!别跟土匪较劲!”
      这是安顺第一次听说“土匪”。
      在安顺的意识里,土匪是跟红枣桂花粥划等号的。一听见“土匪”,安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儿,肚子里一阵咕噜噜的嗡鸣,伴随着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的干呕。
      骑枣红马的土匪烟尘滚滚地飙过去,又尘烟滚滚地折回来。
      他一回来,百十号土匪全回来了,连人带骡马把难民围成一个圈。
      哒哒哒哒得得得得。骡马蹄声响成一个铁打的圆环,拱卫着土匪头子巡睃探究的目光,绕着难民团团转。“从哪儿来的?”
      逃难的人们全吓傻了。怕什么呢?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除了命,他们什么也没剩下,他们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骑枣红马的土匪头子眼风扫过金喜和安顺,客客气气地一笑:“逃难呢?”
      逃难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敢吭气。
      土匪头子策马向金喜靠拢,问:“卖不卖?”一声问完,马靴靴印清清楚楚地踹在金喜肩头。
      逃难的人还是不吭气。谁知道土匪是要买金喜还是金喜背上的安顺?俩孩子的爹娘全给黄水卷走了,卖了他俩谁数钱呢?
      安顺趴在金喜肩上发怔,冷不防一只手从天而降,拔萝卜似地把他从金喜背上拔起来。“不卖也成!这俩娃娃路某人要了,就当你们过瞎子岭缴的血赋。”
      逃难的人没听过血赋,却也醒过神来明白了两件事:一、土匪头子姓路,二、他要抓两个孩子去当土匪。人们眼皮全耷拉下来,没人出来做这个主:当土匪可是要杀头掉脑袋的,正经人家谁舍得让孩子去当土匪?
      “金喜哥,金喜哥!” 安顺小胳膊小腿齐上阵,抡得像四个风火轮。奈何土匪头子揪住了他的后背,他的两条胳膊两条腿全抡了空。逃难的人由此得知大孩子原来叫“金喜”。有老人看不过去,走出来打算替两个孩子讨个饶,忽听金喜发一声厉喊:“狗/日的!”
      人们只看见一条影子瘦豹子似地蹿上去,左一扑右一搭迅速攀到了土匪头子腿上。土匪头子猝不及防,抬脚就踹。可是金喜跟块狗皮膏药似地贴在他腿上,任凭他连踢带蹬,死活不撒手。枣红马一侧多挂了个人,重心不稳,不知所措地在原地团团打转,惹得众匪一通哄笑。
      笑骂声里有夸赞的。“这小子有点意思!”
      有挑唆的。“当家的,您终年打雁儿,今天可叫鹧鸪啄了。”
      还有阴阳怪气的。“嘿!臭小子,胆儿够肥啊!”
      土匪头子的脸铁青上来。他高高举起闲着的那只手,手上多了把黑沉沉的驳壳枪。枪擦得乌光铮亮,枪口朝天。围观的笑脸一下子全僵住了,不知是谁先尖叫了一声,好几个当娘的恍然大悟地一把捂住孩子的眼睛。
      枪响了。
      逃难的人看见叫金喜的孩子抽搐了一下,紧接着被土匪头子一枪托从腿上砸下来。人们以为金喜死了,可是那孩子在地下滚了几滚,仰起灰头土脸、咂巴咂巴嘴,呸出一口血水两颗后槽牙。
      人们这才想起,土匪头子的枪是朝天放的。
      “放了我弟弟,我跟你们走。”孩子恶狠狠得有气无力。
      土匪头子铁青的脸变成饶有兴味的脸。
      “好小子,够义气。”土匪头子点点头,一边将哭成个花脸猫的安顺横放到马鞍上,一边朝另一个土匪使了个眼色。金喜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提溜住脖子拽上了马背。抓住金喜的土匪训喝:“少废话!乖乖的跟当家的回寨子!”
      土匪们飞扬起一路烟尘得意而去,一路吆喝着嘹亮的号子。骡马蹄铁踏起的黄土呛得安顺眼泪汪汪,他听见土匪们大笑着唱:“贼老天!贼老天!秋旱夏涝没活路哟,不如落草跟俺走。好小子!好小子!天不管来地不收哟,冬皮夏绸白馍馍。”
      安顺在马鞍上颠得昏昏沉沉,脑海里依稀泛起爹出远门回来那天的影像。爹是让几个父老乡亲抬回来的,高大壮实的爹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口看起来很窄很小的木头槽子里,一动不动。后来他才知道:这叫棺材。
      娘哭了三天三夜。他额上勒条白布,身上穿着白得刺眼的麻衣,在棺材前跪了三个昼夜,他听见娘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骂“土匪”。纸钱不断地烧,院子里灰烟弥漫,像着了大火。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安顺闻到红枣桂花粥的甜味就忍不住要吐。
      土匪不是好东西。土匪害死了爹。安顺恨死土匪了。
      “顺儿?小顺!安顺?!!”
      两个孩子的头上都套着黑布袋子,金喜的声音听起来像闷在罐子里,远隔了一个世界。安顺被喊回了神,他听见金喜说:“别怕。金喜哥在呢。”安顺想说自己不怕,刚张开嘴,马鞍不颠了。
      双脚着地的一刻,头上的黑布揭开了。突如其来的红光晃得安顺睁不开眼,等眼睛适应了夕照,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望着四周的群山峻岭、暮色苍茫,呆住了。
      根据太谷县县志记载,瞎子岭匪患由来已久。
      那还是咸丰年间闹长毛的时候,一伙被打散的捻军在岭上的关帝庙里落了脚。关帝庙荒弃经年,枯草蔓地、山门破败,独独占了个天险。岭上一条野径蜿蜒贯通太谷、祁县两地,是往来商家贩货的近道。废庙就扼在近道的喉咙口上,十里陡坡、易守难攻。
      荒山野岭缺吃少穿,光靠在野地里打几只野兔野狍子哪够喂饱几十张嘴?当年的捻军头目路小秃愁得一夜黑发秃成了个光鸡蛋。正犯着愁,看见陡坡上几辆骡车吱吱嘎嘎地爬一步退两步,路小秃一拍光脑门:有了!
      路小秃的主意是什么呢?
      就是帮商客们的忙。
      刚开始只是在骡车上坡时帮手推一把。捻军自恃身份并不主动讨酬劳,过往商客心领神会,顺水推舟送些钱货干粮。日子一久,积非成是,车马孝敬成了过瞎子岭必不可少的惯例。不给?不给就抢。瞎子岭从此有了土匪。
      打家劫货的勾当做顺了手,每个人都觉得:当土匪可比做捻军逍遥多了。正所谓:敬天敬地不敬人,天大地大我最大。每逢荒年还有抗租夺佃犯了人命的佃户来投靠,瞎子岭的势力越发壮大起来。土匪的大当家是路小秃。路小秃的儿子叫路黑小,路黑小的儿子呢,就是这一代的当家。
      等传到这一代当家的手上,时光荏苒,已经三代了。
      路大当家没有儿子。
      没有儿子,他这大当家的位子传给谁呢?
      路大当家万事不挂心,唯独对这事耿耿于怀。
      “过来!”
      路大当家左手提着安顺,右手赶着金喜,把两个孩子推搡到井边。井边矗着根粗木杆子,一左一右挑着两只脏得泛黑的红灯笼,中间一挂幡旗迎风翻飞。旗上一个“路”字张牙舞爪。
      安顺还没到进私塾的年纪,金喜却读过一年私塾。在被先生扫地出门之前,金喜就知道“路”。他拿胳膊肘顶一顶安顺,悄声说:“顺儿记着,土匪姓路。”
      安顺不抬眼皮,只闷头重重一点。头没点完,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激得安顺颤了个哆嗦。
      路大当家从井里拎出一桶桶水,冲洗自己,冲洗两个孩子。黄风漫坡,吹得大人孩子一头一脸的沙。路大当家费了三桶水,好不容易洗出一个白净秀气的刘安顺。他边洗边摇头,洗完以后,又爱又嫌地刮了安顺一鼻梁。“怎么白的跟个小花旦似的。”说完转头望见金喜,又啧了一声,不知是夸是骂:“野小子,是头狼。”
      关帝庙早成了土匪窝。前殿改作马厩,后殿变成通铺,偏殿一侧当了厨房,另一侧靠矮墙底下则用手指粗的铁链子锁着几个赤脚露膊哭哭啼啼的人质。安顺听见姓路的土匪头子喊:“老唐头!”厨房的门应声一响,跑出来个油腻腻的厨子。
      “给弟兄们擀碗面条。也给这两小子一碗。”
      厨子老大不情愿地在围裙上擦手。“当家的,肉票有碗面汤喝就不错了,省把白面吧。”
      “少啰嗦。以后他们伺候二当家。”
      厨子一听说二当家立刻热情得成了七八月里平地旋起来的一阵热风。面条很快出了锅,安顺捧着面碗,听厨子试探地问:“面好吃吗?”
      安顺点点头。一旁金喜把面条吸得稀里哗啦。
      厨子得意洋洋地邀功:“给你们的是肉汤。其他人我给的全是白水。”
      安顺埋头用筷子扒拉面,金喜凑上来跟他咬耳朵:“顺儿,这二当家听起来比大当家还威风。”正说着话,后院方向传来一阵响动,安顺越过碗边望去,看见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
      说是小孩,其实跟他差不多大。
      大红褂子黑裤衩,黑裤衩跟他一样开着裆。冲天辫系红头绳,眼神凶巴巴的。安顺吃不准这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也像他跟金喜一样是被土匪掳来的?正眨巴着眼琢磨,就听厨子说:“瞧瞧!这就是咱们二当家!当家的就这一个闺女,疼着呢。”
      安顺这才留意到,小女孩脚下穿着绣花鞋,手上还耀武扬威地提着条皮鞭。他脱口而出:“土匪婆!”小女孩没听见,厨子听见了。
      厨子一巴掌把安顺的碗拍飞了。“你小子,吃碗面翻碗底哪!”碗碎了,面条洒了一地。厨子还要骂,门外突然冲进来几个土匪把厨子摁到了地下。
      厨子莫名其妙破口大骂,他说你们弄我干啥,这臭小子才不是东西呢。他把几个土匪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直到路大当家进来问了他一句话。
      路大当家问:“前几天敲张屠户杀的三十斤肉呢?”
      厨子被问住了,魂魄从他的两只眼睛里散出去,又猛地聚回来。回魂的刹那,厨子仆在地下磕头如捣蒜。
      “我媳妇刚生,没、没奶水...大人孩子全指望着肉汤发奶...”
      “你是说,你要养活媳妇孩子,所以就不顾兄弟们了。”路大当家语气平淡地说。
      “我没敢全拿走...我、我还留了十斤,我给二当家的伴当煮了肉汤面...”厨子抖抖缩缩指住咕噜咕噜沸腾的肉锅。
      “砰”一声响,比过年的爆竹还亢亮。安顺和金喜看见厨子瞪大了眼珠子,似乎也在纳闷哪来的枪声。厨子僵了一会儿,倏地朝斜后方一歪,一瘫死肉的身下漫出鲜红色的血。
      路大当家手里提着枪,胸膛呼哧呼哧,像在跟谁怄气。
      “把剩下的十斤肉捞出来给他家里送去。”
      冰冷的视线折回到安顺和金喜身上,路大当家抬起还冒着青烟的枪口指指两个孩子,气哼哼地说:“关起来!”
      当天深夜,安顺发了高烧。
      山里露水寒凉,黑暗中远远传来夜猫子和不知名的野兽凄号。金喜朝安顺身上压了一床破棉絮,再盖上所有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稻草,依旧挡不住安顺额头滚烫满嘴胡话。“爹、爹!娘...娘!我冷...”安顺的身子忽冷忽热,金喜一颗心也跟着忽上忽下。安顺喊冷,他伸手探摸安顺脑门却分明浮着薄薄一层细汗,再定睛细看,安顺苍白的小脸上烧出两坨诡异的潮红,竟像是感染了疫症。
      金喜没娘,金喜的娘就是染了疫症没的。
      金喜纵有天大的胆,这一回也慌了神。“来人!快来人!”他奋力拍打棚子的门,好不容易拍出来一个值夜的土匪。“吵什么吵?!”土匪睡眼惺忪,抄着长筒子鸟枪。
      “求求你!救救我弟弟!”
      土匪瞅瞅金喜、再看看让棉絮稻草埋得几乎没了影儿的小安顺,明白了。明白过来以后,他就成了个胆小鬼。“这、这、这别是犯了瘟吧?”
      土匪倒退着趔趄着逃出去,慌不看路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个仰八叉。
      路大当家在天快亮时现了身。
      这个时辰天刚破晓,晨雾未散,安顺正梦到爹。在梦里,安顺看到爹大步流星地走在他前方十来步的青苗地里。爹把倒伏枯萎的青苗踩得嘎吱作响,步子快得安顺怎么追也追不上。雾气很重,白茫茫一片里毫无预兆地爆起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安顺吓了一跳,站住了。他站在田埂上,看着爹慢慢倒下。爹转过脸来,爹的身上都是血。爹的脸忽然变成厨子的脸。
      爹的脸也不知道是厨子的脸急坏了,摆着手说:“不要过来!回去!快回去!”
      “爹!”安顺哭着向爹跑,朦胧中觉出一只手摸在他额头上。那只手又大又冷硬邦邦的,不像爹的手温暖有力,一把就把他截下来。“坏土匪!打土匪!”安顺拳打脚踢,那只手退回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叹了口气说:“养不住了。叫拐子刘来把他带走。”
      安顺不懂什么是拐子刘。他的心咚咚地跳着,他的手里给谁塞进了一个冰冷铁硬的物件。那个物件本来是搁在他额头替他快烧着的脑门降温的。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用快哭出来的调门贴住他耳朵说:“顺儿!你不能死!要活着!活着才能逃出去,才能给你爹报仇!”
      安顺烧得迷迷糊糊,他没想到他不用逃就出去了。
      路大当家一个大子儿没要,把他转手给了人贩子。人贩子也姓刘,绰号拐子刘。拐子刘本来还担心安顺是染了瘟疫得搭上个弃尸荒野的工夫,但看过安顺之后,无数次贩人的经验告诉他:安顺只不过是受了惊吓,染了点风寒。
      人市里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腿在安顺面前走来走去。
      这些腿有的光着小腿肚子、有的斯斯文文给长衫掩着、还有的打着赤脚长着疥疮。七月的日头毒辣辣的,白光晃得安顺眼花缭乱,透过眼隙安顺看见一双腿在阳光下像水一样地波动。也不知怎的,他冒冒失失地伸手扯住了那双腿。
      腿上裹着一层黑料子。
      料子凉浸浸的,像一尾游在田埂沟渠里的小鱼,滑溜溜地直从指缝里朝外钻。黑也黑得干净,一爪子上去就留个手印子。安顺条件反射地按了一爪,脑门上猛地挨了一巴掌。拐子刘边撩巴掌边骂骂咧咧,边跟那双腿的主人低头哈腰打招呼。
      安顺把烧得昏沉沉的脑袋藏在两膝中间预备着挨下一巴掌,忽听头顶上一声断喝:“住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人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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