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冷剑

20、小满（二）

　　“祀御院。”来者简单行礼后，大大方方坐在斗笠女子对面，并看不出她对她的敬意，似乎只是迫于两人的身份不同，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象征性的行个礼，“教主要我来告诉你一声，苍穹派掌门已经临近此地了。”

　　被唤作祀御院的斗笠女子不作声，她只是静默的点点头，也并不把来者放在眼里，顾自倒了一杯酒，慢慢饮起来。只是黑纱下原本冷淡的眼睛，此刻露出讥讽和不屑。教主恐怕不是要白凤来告诉我这件事吧？他还是不放心我，找了白凤这等货色来监视我。她在心里轻蔑的哼一声，黑纱下的眸子瞟一眼坐在对面的黑白配女子，又不着痕迹移向别处。这动作总共没花几秒钟的时间，她似乎早就想好了，眼神刚收回来就移动脚步。周围喝酒的人只看到一个黑色身影如大鸟般从大堂划过，还没来得及多看些什么，就烟似的消失了。

　　着白衣黑边的白凤大吃一惊，起身追赶。

　　“哎，客官——”天雪观察她们很久了，见戴斗笠的女子走了，此人也欲走，她急忙追上去拦在身前，“她还没付银子呢！”

　　白凤着急去追人，不耐烦的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丢给天雪，也烟似的追出去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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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一般情况下，杀人案都会在这种氛围下发生，但要弄清楚，这种情况下的杀人者都是小人。

　　哼。祀御院躺在树杈上睡觉，她看一眼漆黑浓稠的夜，将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我祀御院虽然不是什么仗义行侠的侠女，但也不至于无耻到夜半三更去偷袭别人。要杀，就等到天亮时分罢。她闭上眼睛之前，又将冷淡的眼神远远丢出去，似乎看见什么令自己生厌的东西。

　　祀御院……

　　那记白眼果然是远远丢给白凤的，白凤见那女子将斗笠扣在自己脸上，再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心里有些生气。这就是一个又臭又硬的石头，这么好的时机不下手，还要等到何时？真不知道教主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无端重用起她来。这个世界上，能被人利用也是一种价值的体现，利用的越多，说明她越有能力。像我，哼。白凤气哼哼的别过头，我这么用心的对待教主，居然只落得打下手的地步。真是……让人有些伤心啊……

　　她跟随教主快十年了，教主南征北战，在江湖中立下赫赫威名，那是她一直崇拜和仰望的对象。不过，她拧了拧眉心，不知道哪些没长眼的人，居然称教主为魔头。魔头？靠自己的强大力量征服别人，怎能称为魔头？哼，那些个肯定都是没本事的人，教主一根指头都能把他们收拾了。

　　她记得教主把祀御院带回休辕谷的时刻，那天她正在小楼前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石子。

　　——教主说，常玩儿石子会使十指更加灵活，运用起暗器更加敏捷。
　　她听见风声，便知晓是教主回来了，于是欣喜的迎出院子。眼前的一幕让她十分吃惊，教主满身的血水！

　　“教主！”她惊讶的叫一声，眸子里满是疑惑。教主从来没有这么血迹斑斑过，不，他根本就是很少受伤。他一直是个一袭白衫的男子，虽然不是二十来岁的少年，但眉宇间的沧桑更无端添了他魅力。她有时望着自己白衣黑边，总觉得这衣裙边缘处的黑，是污点，是不完美。不过她不是怨恨，只是觉得怅然，自己这一生，也许跟那个一袭白衫的男子，永远都有交界、有沟壑。她仰望着他，永远都无法靠近，无法成为，他那样的人。

　　——他那样强大的人。

　　随后，她看清教主手臂里扛着的人，是个女子。她心里又一惊。

　　“给她洗干净，带来疗伤。”教主将女子放在她怀里，自己进了小楼。

　　她抱着这个陌生女子站在原地，回头看着教主进去的地方愣了神。教主这么爱干净的人，衣服上沾染这么多血，他一定觉得很难受吧？

　　后来，她将这个女子擦洗干净，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并将她送到灵空洞穴——那是教主疗伤的地方。

　　再后来啊，教主就特别仔细那个人。那个女子醒来似乎什么都不记得，问什么都跟傻子一样摇头，于是教主给她取名：祀御院。她就住在教主附近的厢房，平日里总不见她出来走动，长时间不接触太阳，皮肤白的像营养不良。教主吩咐她陪祀御院说说话儿，那人却也聋子似的不搭理她。

　　哼。白凤又隔空给在树上睡觉的女子一记白眼。也不知道教主是教了祀御院什么武功秘籍，她出去做教主吩咐的事情，竟没有一件失手！

　　我可不相信她那么有本事！白凤心里恨恨想着，也倒在树杈上，闭目养神。

　　当年，我是如何来到休辕谷的？白凤紧掩的眸子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着，她本不该想起的，都这么久了，她以为能够忘记，但是很显然，她错了。因为想起旧事的缘故，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深夜里竟能听的一清二楚。

　　鼻子有些微酸，后来渐渐成为浓酸，就像是记忆里很久以前偷偷吃了一颗没熟的杏儿，酸到眼泪都止不住落下来。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下有水润的晶亮，思绪刹那间决堤。

　　娘亲。

　　她喘了一口气，哭着苦笑一声。最后一次见娘亲，是在荒郊原野上，娘亲急急忙忙拉着她，说是要逃离那个魔鬼。所谓的魔鬼，就是她的爹爹。她那时已然八九岁，该懂的东西都懂。爹爹怨恨娘亲生了个女娃，他说生个男娃能帮忙干农活，生个女娃，只能送去青楼改善生活状况。
　　“臭娘们，给我站住！”

　　身后，是穷追不舍凶神恶煞的爹爹。她被娘拉着飞快的跑，跑到分不清左右腿，所以两条腿经常互相磕碰着。

　　“啊——”她终于因为双腿的不协调和母亲疯了似的奔跑速度而摔倒，“娘！”

　　“凤儿，别怕。”被巨大冲力冲开的妇人急忙回跑两步扶起自己的女儿，“凤儿，你别怕。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只顾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拼命的跑，啊？”

　　“娘亲呢？”她忍着眼泪没掉下来，“凤儿要娘亲跟着一起。”

　　“娘……”妇人停顿一下，似乎在想后话，“娘么？”她勉强一笑道，“娘会想办法脱身，他是你爹，他不会把我怎样的。娘脱身后就去找你。啊？”

　　“娘……”她站在原地，看娘亲慢慢往回走，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气喘吁吁停下来。

　　“跑啊，你们倒是接着跑啊！哈哈哈哈……”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这形象在白凤看来，与死神无异。

　　“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竟忍心做出这等事情。”妇人缓缓说话，她不急不躁，声音也淡淡静静的，没了生气，绝望般。“既然发生这等事情，日后，我定不能装作无事人跟你生活。白郎，我知道我们跑不脱你的手心。既然有这种后果，我定是不能原谅你的。在这事儿还没发生前，你再抱我一次，像我们初相识那样……”妇人静静说着，不像回忆，但是她却泪流满面。

　　那男人竟同意了。也许他被感动了，也许他是想制服大人再收拾孩子更容易，总之，他同意了。他抱着自己的妻子，还喘着粗气，心里却没想着曾经与怀里人的爱恋，他只远远看着自己的女儿呆立在远处，于是他勾起嘴角笑。

　　忽然，钻心的疼痛让他带笑的眼睛立刻充满红丝。臭娘们！她竟然咬住他的脖颈？！他粗暴的掐住她，试图将她从自己身上脱离，但是那女人竟死死不松口！他挥起手中的木棍恨恨往她后脑勺打去。那女人痛的哼了一声，嘴上的力度却更加重起来。

　　他感觉身体里的血在很快的流淌，他的血管好像被她咬破裂了。臭娘们……他痛的倒下去，手中的木棍就势脱落，滚在不远处。

　　“凤儿——”娘亲一声凄厉的尖叫在荒野上分外清晰，那原本湛蓝的天空无端出现几条血红的云彩。她的喉咙似乎因为这奋力一叫，被震破了，再发出的声音，已不是顺滑的，而是残破不齐的，像是二胡萧瑟呜哑的声音，在人心里划出深浅不一的伤痕。

　　“凤儿！跑——”声音里带了血的气息，无数锋利的山石硬硬从皮肤上划过，发出皮肤锦缎般撕裂的声响。

　　娘死了，那个男人也死了。

　　她跑。娘说，凤儿，不要回头，拼命跑。

　　她不知跑了多久，直跑的天昏地暗，跑的日月无光。跑的她的腿不是她的腿，她的脸不是不是她的脸。她怕那个男人追上来，她怕，所以她跑。她钻进荆棘丛中，往更窄更小更深的地方钻，她要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要那个男人永远找不到她。可是，娘亲找不到怎么办？她心里纠结着，恐慌着，耳膜里还震动着那呜哑绝望如刀的声音。

　　娘，娘亲。她虚脱了，不知何时倒在丛林后。

　　待醒来，已是深夜。她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仿佛隐藏着无数虎视眈眈的野兽。她禁不住抽了一下身子，娘亲没有找到我么？是不是我藏的太深了？她站起身，无助的四处看着，却在一棵大树后看见隐隐的火光。是谁？娘亲么？她一阵欣喜跑过去。

　　却不是。

　　那是她第一次见着教主，她八岁那年，他大概二十多岁，眉宇间全是怅然，却遮挡不了说不出的气质。她立时呆住，觉得自己像是小丑站在一个大家公子面前，自惭形秽，只盼望能找到什么东西遮挡住自己。

　　“那是你爹娘？”他眼睛里映着火光，直直射向远处。

　　她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了一眼就哭了。她跑了那么久，跑尽了全身力气，可是现在她居然离爹娘那么近？！她不想走近去看，她不想靠近那里。她怔怔向那个陌生男子去，又怔怔坐在他一侧。

　　“请带我走。”她幼小的身体在火光的映衬下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声音却还是颤栗的。

　　他没应声，却笑了，整张脸似乎都带着笑意。

　　“请带我走。”她终于忍不住被忽视，扭头看他，用她幼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强烈眼光看他。

　　“你会后悔的。我却，不会逼迫你。”他说一句，顿住，又说一句，他还在笑，但声音清冷的。

　　我不会后悔！她在盯着他，目光如火。我要追求强大的人，我要成为强大的人！

　　她那时只知道别人口中的大侠是面容冷漠，心里热情的。她觉得他有那种侠气，他应该是…强大的人。

　　她没有感觉错，他是强大的。

　　他血洗天山，是因为他们盯着别人的宝物虎视眈眈;他杀人如麻，是因为那些人欺辱一介弱小。但是他从来不解释，他一向也不屑解释。所谓的正派讨阀他，质问他杀人的理由，他便笑道:他们挡了我的路，脏了我的眼。

　　她跟随他愈久，便愈发仰望起他，于是她也愈发的难以开心。八岁那年，她说要成为他那样的人，十几年后，她与他之间的沟壑却越来越宽，她终究，不能成为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