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冷剑

22、芒种（二）

　　这日天气阴沉，前些天的阴霾似乎一直延续到现在。天寂闲来无事，站在二楼围栏处向下看，思绪也漫无边际的游走。这尘色酒庄也许不是原来的样子，但酒味纯正，如若她来，一定…一定可以尝出来的吧？不知…他想唤一声那个烙的他心疼的名字，但是终究不敢开口。他不敢，亦没有资格去唤她。你在哪儿呢？你好么？你会好好的么？他锁着眉心，浑然没注意一楼大厅已陆陆续续进来很多人。

　　这是第八个佩剑进来的人了，今儿是怎么了？天雪托着腮看着又一个江湖打扮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坐在角落里。

　　“小丫头，酒没了，再上壶酒！”有人一拍桌子大喝。

　　“额…”天雪猛回神，“来了！”又轻声对身旁擦柜台的小二哥说，“阿升，给他们加壶酒。”

　　“好嘞，天雪姑娘。”叫阿升的小二将毛巾往肩上一甩，端起一壶茶向客人走去。

　　这时，一直低语的人群里忽然冒出一个粗犷的声音，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拿着刀站起来，环视周围的各路江湖人士后，他道:“各位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在此相聚，在下亦感荣幸。祀御院那妖女伤天害理，杀害许多江湖侠士，我等必将为武林除害，将其诛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正是人称“暴天龙”的仇龙。

　　“这位兄弟说的不错，这妖女扰乱我江湖规矩，乱杀无辜草菅人命，将在座的众英雄视为无物，岂非是笑我武林无高人？！”这位是“大力神”高仁。

　　“铲除败类，振兴武林！”

　　“铲除败类，振兴武林！”

　　“铲除败类，振兴武林！”

　　呼喊声此起彼伏，震的酒楼的地面都有些抖动。这些人一开口，天寂的思绪就被惊散了。

　　妖女？祀御院？他暗暗道:他们口中要铲除的武林败类，竟是一介女子！要多么心狠手辣之人，才能做出这等血腥的事情啊。

　　忽然，一个轻微的剑鞘碰撞声响起，有人机敏的扭头，另一些人士也随着看过去。尘色酒庄的大门口一戴斗笠的人站定，杀气甚重。来者冷笑一声，开口道:“原来江湖中的侠义，便是一群大男人坐一起，商量如何除掉一个女人。”

　　“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装神弄鬼？”受不住讥讽，一人拍桌而起，厉声喝道。

　　“未做亏心事，怎怕鬼敲门？我祀御院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你等怎可以这一个斗笠，便说我装神弄鬼？”她说话字字珠矶，言之有理。天寂听到，竟还微微笑了一下。

　　“休听这妖女胡言乱语！各路英雄们，干脆在此结果了她！”“暴天龙”仇龙大刀出鞘，“大力神”高仁也抽剑舞起，众英雄豪杰都摆起架势来。

　　“今日是你们无事生非，迫我动手。”祀御院冷笑一声，“你们相互可要记得作证，莫到了黄泉，昧着良心说是我大开杀戒！”话音一毕，长剑出鞘。

　　众人蜂拥上前，一时间酒庄里刀光四射。面对这场说来就来的大杀戮，天寂和天雪很是惊讶，但是偏偏二人都不会武功，无法阻拦，只能看这富贵堂皇的酒庄变的异常凌乱。

　　“看刀！”仇龙一声大喝，从椅子上跳下来，椅子一并被踢飞。那高仁也一跃而起，手中一双大斧凌厉劈来。祀御院一路剑花舞来，剑尖敏锐，快如银蛇。她先一剑点了一人的腰身，腕部一动，又翻身刺中仇龙的手臂。

　　“这里。”祀御院冷笑一声，用长剑轻拍他的肩膀，“小心脑袋。”

　　“妖女。”仇龙咬牙切齿一句，匆忙松开按住手臂，用受伤的手扬起大刀，挡住即将落下来的剑，“就凭你，莫非也想要我等性命？”

　　“这回你对了，就凭我。”祀御院冷笑一声，身形一转，剑花又起，右腿斜斜飞起，踢向仇龙手腕。

　　仇龙堪堪被长剑挑破了衣衫，心里暗自思量：这妖女身手不错，不能与之硬拼。然而之前大话已说，此刻又怎好停手？！他想罢不再直冲向前，只是闪动身形，避开一招。

　　“少爷，”天雪躲在柜台下，背对着大堂，她有些担忧对天寂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们是要拆了咱们尘色酒庄啊。”

　　“无妨无妨，且再看看。”天寂抬手示意她噤声。嘘声中见又一人扑上，祀御院招式未停，身子一旋，本来击向左边人的剑鞘，突地击向这人天灵盖，那人哪里禁受得住，还来不及呼叫，就倒地呜呼了。

　　众人一见，心里大怒，数十条人影一齐飞动，向祀御院飞扑而来。其中一人身形尤急，正是“大力神”高仁。他手挥大斧，一连攻出五招，招招又急又狠。

　　祀御院竟是不慌不忙，又是轻笑一声，长剑一出，似银蛇飞舞，“刺啦”一声将那大斧卷起来，左手跟着在他肩头补了一掌。

　　高仁禁不住后退两步，大斧也脱手而出。只见那斧头被剑卷着在空中盘旋两圈，“噗”一声被甩在地上，没入地板几分！

　　“大家停手，切莫打了！”这时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天雪悄悄探出脑袋瞧去，是个年轻男子。只见来者身着白袍，袍上染了斑斑血迹。天雪看着眼生，此人应该是刚刚进酒庄来的，身上的血迹也该是在这屋内染上的。不过……她微微愣神，这人长的好生漂亮！在这样血腥暴力的场合里，他仍旧是一弯平静含笑的眸子，像是溅上雪水的白莲花，清新而不突兀。

　　“仇大哥，我们撤。”早在大斧入木，高仁就知这妖女不好收拾，此番不是他死，就是他残。这少年的出现打断了祀御院，而她也并没有赶尽杀绝之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殊不知，仇龙早就有此打算，他本是想以多胜少除掉妖女，谁知对方武功如此高深，怕是把命都要留在这里了，他可不想死的这么早，所以时刻躲闪着，想找机会逃脱。一听见高仁的话，他想也不想，跟着大伙儿就退了。

　　“哼。”祀御院哼笑，腕部一翻，长剑入鞘。

　　“打扰了。”白袍少年冲祀御院微微颌首，眉眼含笑。语罢他径直走向柜台，声音静静的，“姑娘。”

　　天雪一个机灵站起来，有些紧张问道：“你可是叫我？”

　　“正是叫姑娘。”白袍少年仍是含笑，只是他忽然微皱眉尖，又很快舒展开，他问道：“姑娘这里可有止疼的药？”

　　“止疼药？”天雪重复一遍扭头看坐在一旁用手指蘸了清水写字的少爷。

　　天寂抬头淡笑：“跟他说有。”

　　这下可好，天雪刚道“有”，字音还未吐全，那白袍少年就应声倒地。

　　天寂这才站起身，除了他们三人，大堂里便再无一人……不，她竟然还在！那个被众人围攻唤作妖女的祀御院！此刻，她坐在一个角落，那里桌椅良好，她顾自饮着。

　　天寂的目光穿不透面帘，否则，他真想见识一下所谓的妖女是何等模样！

　　天雪就未作他想了，她毕竟是女子，当然对异性更为关注些。将这白袍男子送往楼上客房，她刚端了热水来给他擦脸，天寂就跟着进来。

　　“少爷，他这是……”她当然疑惑，这人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伤口，怎么忽然就晕倒了？

　　“嘘声。”天寂示意她不出声，自己坐在一旁把脉。良久，他起身拿起笔在纸上写药方，“天雪，拿着方子去抓药。”

　　“少爷，您确定……不再找大夫来？”天雪拿着药方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问道。

　　天寂笑，眉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若真不放心，便去请了大夫来。”手势刚落，见天雪满脸的羞涩，于是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这小妮子芳心始动。

　　却说天雪听得少爷话语，慌忙出了客房，从楼上逃也似的下去，脸却火烧似的一路红到耳根。到底是个小女子，被旁人看出春心萌动是件难为情的事儿。待取药回来，再见自家少爷，竟还有些羞涩。

　　天寂也不语，假装忘了刚才的事情。

　　此刻他站在栏杆处，看楼下角落里那个被唤作妖女的斗笠女子仍旧自饮自酌着，却也不知是为何，他总想看看她的容貌。对此他给自己的解释是：人们总会对朦胧的东西产生好奇，并且想要一探究竟。于是他打定主意要下楼与之攀谈。这脚步还未起，就见那女子拿起桌上的剑，转身欲走。天寂有些遗憾看她离去，谁知恰好风起，竟吹起她面纱的一页。仅仅两拇指的缝隙，就让天寂看的呆立住。

　　不是她有多么倾国倾城，美的不可方物，也并非她丑如东施，不能见世人。而是，而是——

　　“少爷，他醒了！”天雪欣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也没有多停留就进了客房。

　　男子对男子的欣赏，总没有女子对男子来得那般敏锐迅速，天寂也是此时才明白这个道理的。之前在楼下，天雪就已看出他的不凡来，而此刻，细看之下，天寂才觉此人的与众不同。

　　“在下清宁，多谢两位搭救之恩。”白袍男子声音温润，特别是他说话间，那眉心眼里都是发自肺腑的笑意，一双明眸弯弯的，似新月。饶是男子都不能不被吸引，倒也不怨天雪那丫头瞧着脸红心跳。

　　“你……”天寂刚伸出手来，似乎又觉不妥，故犹豫一番。

　　“在下清宁。”着白袍的男子眉眼含笑，像极了无害的小白兔。他以为天寂没有听清，于是又重复一遍。

　　天寂倒不是未听清，他只是想问他一些话，又觉得似乎刚刚相识，问来不妥。但清宁这一举动却也引得天寂忍不住笑起来，只是他的笑，是淡如梨花的，单薄而恍惚，仿佛看穿凡尘，与世无争。他笑的极浅，于是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里淡淡的表情道：“在下天寂。”

　　天雪在一旁急忙解释自家少爷的手势道：“我家少爷名叫天寂。”

　　见清宁点头，天寂又道：“你很清楚你的病。”

　　天雪如是翻译。

　　清宁又轻轻点头。

　　“既是清楚，为何不想办法根除？”天寂道。

　　“不是所有事物都能被根除的，比如一粒种子，你以为拿走它就是根除，可谁知，它早已发了芽，抽了穗。于是拔了芽折了穗，以为就是根除。却不知，它的根须深深扎在心上，纵然拔了那根须，被那根须侵蚀的洞隙，却永久也填不上。”清宁说的缓慢，应该说平日里他说话就是这般缓慢的。

　　天雪听的忧伤，可她看见那白袍少年的脸上，还是笑容。

　　只是那笑，有些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