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冷剑

3、立春（一）

　　仪德年，后宫人数已达四万之多，这一年，宫中再选宫女。就像科举考试一样，民间女子在成为宫女的过程中，有一套非常严格的规矩。这些参选女子必须是良家，非医、非巫、非商贾和百工，历代都规定宫女取自良家子。

　　四个官兵模样的人拿了两张告示贴在洛安城告示墙上，有一两个离的近的路人看见忙呼喊着：“快过来看看，宫里出告示了……”“咦，看看那是什么？”摆摊卖菜卖风车的布衣百姓一听，都兴冲冲的跑过去张望，一时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二狗，那上面写的啥？”

　　“爹，俺不识字啊……”

　　“我来念，我来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四海升平，上至皇家子弟，下达布衣百姓，人人乐而安之，且无边塞战乱之苦。为充实后宫人员，故按历代采女制度进行年选，各县官府接到通告，即刻筛选各地良家，将姓氏画像通报入宫，不得延误……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哦~选宫女的啊...”

　　“我听说那宫女中拔尖的就能当女官了……”

　　“女官有什么稀罕……要是运气好，被皇上临幸了，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些百姓当即丢下摊子，回家找女儿去了。

　　都道：女儿好，女儿好，是否女儿真真好？一入宫门深似海，入难孰料出更难。去时明眸与皓齿，归来不见白骨存。

　　告示一贴，洛安城顿时喧闹起来，白日里飞马急速掠过，直到暮色时分还听闻官兵们的言语。各家父母也想方设法打扮自家姑娘，有花戴花，有钗戴钗，真是恨不得将心都挖出来贴在她们身上。

　　暮色轻垂，入夜。

　　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子从屋檐上轻踏而过，点地间落在告示前，她大概看了下，又飞檐离去。

　　一个月后。

　　五千多名少女被浩浩荡荡的接往桃花坞，那些从民间来的姑娘们只是觉得新奇，一路上互相聊天谈笑。当日，由宫里的老嬷嬷将她们集中在一起，排成几对，开始筛选。

　　“你，你，还有你……这边的，还有那个，对，就是那个……”一个衣着较体面的嬷嬷手里拿着帕子指手画脚的挑出一些过高、稍矮的，还有一些过胖、偏瘦的姑娘出列，“这些姑娘们，你们可以回家了。”她说罢，帕子一挥，身边的官兵便看懂了，带领她们离了桃花坞。

　　这一筛，就筛掉了过千人，剩下的姑娘们当晚就住在了桃花坞。桃花坞的装饰也是比较精巧的，镂空花纹不尽相同，屋檐下都挂着精致的铜灯灯具，夜晚烛光一亮，整个院子安安静静的亮着，像是萤火虫似的，煞是好看。这些姑娘晚上兴奋的睡不着觉，互相拉扯着今天才认识的朋友出去看烛灯。

　　“要是我家里有一盏这样的灯多好啊，真是漂亮呢！”一个女子拉着另一个女子笑道。

　　“倘若咱们留在了这宫里，岂不是每天都能看见？”

　　“哪怕是天天擦烛台我也乐意！”一个女子忽然插话进来笑道。

　　“嘁，现在说的倒好听，以后可不这么想咯！”又有人道。

　　屋子里，也有姑娘们对镜梳妆。面上都是和颜悦色的，内心都恨恨的想，怎么爹娘就没把我生的再标致点儿？

　　“我叫小青，你呢？”一个少女碰碰坐在榻上的白衣女子问道。

　　那女子懒懒的撩起眸看过去，这才发现同她说话的是个非常小的女孩子，大概十五六岁，圆溜溜的眼睛里亮闪闪的，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她想。

　　“独月。”女子应一声，又没了下文。

　　少女挪挪身子坐过来，小脸上满是羡慕之色，她笑道：“独月姐姐的眼睛真好看，不像我这么小，生怕明日落选了去。唉，爹娘在家里真是忙来忙去，幸好第一关过了。”

　　独月听这少女絮絮叨叨的碎语，她忽然有些说话的欲望，于是淡淡问道：“家里人都特别想让你留在这儿？”

　　“当然了……”少女紧着回答，“跟外人提起来，说自己的女儿在宫里他们觉得有脸面，其实，我老早就听隔壁哥哥说宫里不好待，还有点儿担心的。”

　　独月微微点头，心想这宫里不是不好待，是根本不适合你这般单纯的孩子待啊！

　　在回廊里看灯盏的姑娘们渐渐没了兴致陆陆续续回到屋子，各自找了关系稍好的睡下，独月也对那叫小青的少女轻声说：“天黑了，明日还要早起呢，快歇着罢，小心明日眼睛肿了。”

　　两人躺在一起睡着，夜色渐渐深沉。

　　三月的空气里夹杂着雪的气息和花的冷香，一大清早，少有的鸟鸣响起，啁啾声竟是清脆悦耳。桃花坞的姑娘们跟着时辰起来，嬷嬷在门口等待，不时催促一些手脚慢的姑娘。大家梳妆完毕，都被统一召集到桃花坞院外，开始第二场筛选。

　　现在大约有三千多人，幸而院子也大，几个嬷嬷分头查看，大概检查一下这些姑娘们的耳、目、口、鼻、发、肤、领、肩、背，稍有不周正的即刻淘汰，这下就又筛选掉了一千余人。在场的另一部分姑娘们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好。

　　“下面，请各位姑娘们报出自己的姓名、籍贯、年岁，就按现在排列的顺序开始。”嬷嬷夹着嗓子道。

　　“颜真，阴山人，芳龄16。”

　　“秦棋，洛安田塘人，芳龄16。”

　　“麦青，洛安人，芳龄16。”

　　“……”

　　这项筛选持续了两天终于结束，还剩下八百人。

　　姑娘们仍然住在桃花坞，风景依旧，人却比初来时胆大了些，活泼点儿的姑娘们早已拉帮结队，有些女子还讥讽着前一批筛掉的姑娘。

　　“颜真姐姐，你有没有注意到你前面的那个姑娘，哈哈哈……她说我是桐花县的，叫桐花。她说桐花的时候，嘴巴撅的能挂油灯了。”

　　独月冷眼看着这些人没有言语，小青全名麦青，目前她只跟独月说说话，仍是乖乖巧巧的，不像其他人那么放肆。

　　“独月姐，你说她们以后会不会这么嘲笑我啊？”麦青挤在独月身边问。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独月淡然问。

　　“我家里穷，她们伸手就给嬷嬷银子，我拿不出来，怕受欺负。”麦青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爹娘也没想这里会花钱，就给我了一些首饰，还是娘从前的。”

　　独月撩起眸子看看麦青的发饰，上面仅插了一支碧玉簪子，倒也算好东西，能值点儿钱。她又是很淡的语气道：“怕什么，有我，谁敢欺负你。”

　　“呵呵，独月姐，谢谢你呢。”麦青笑道。

　　“知道明天要做些什么么？”独月问。

　　“不知道……”麦青笑，有些羞涩的模样，“没见过这个场面呢！”

　　“明天……”独月轻叹一口气道：“明天不好过呢。”她心里道，明天你会被筛掉呢。

　　“明天会怎样？”麦青问。

　　“明天你就知道了，歇了吧，不早了。”

　　又一日。

　　嬷嬷将这八百人排好，拿着布尺道：“接下来进行的是量手足，这宫里可不要大脚大手的。”

　　那些骨架稍小的姑娘暗暗惊喜，有的相告道：“幸好我骨架不大。”

　　“手脚腕儿太细的也不要。”嬷嬷又来一句。

　　那些互相商量的姑娘立刻闭上嘴巴，尴尬的互望一眼。

　　“唷，这么粗啊？”一个嬷嬷挑了挑眉毛囔嘟着：“你跟她们一起，过会儿让官爷们带出去，肉没多少，骨架太大了么，一副粗使丫头的样子。”

　　“嬷嬷，您开开恩，留下我吧。”那姑娘央求道。

　　“哟，留下你？我可没这胆量。”嬷嬷一撇嘴，挥手带走。

　　独月心里冷笑，你没这胆量？不知吞了多少金银，这回这姑娘没给你银子吧。

　　“下一个，麦青。”

　　麦青上前一步之前扭头看了独月一眼，独月假装没看见，垂下眸子。

　　“这丫头倒是挺水灵的……”嬷嬷的眼神扫过麦青头上的碧玉簪子笑的很是谄媚，“只不过……这手腕儿纤细的可怜啊？盘子碟儿端的稳么？”

　　“嬷嬷，小青端的稳，在家里也经常做家务的。”麦青有些紧张补充。

　　“唷，那真是可惜了，你说这么机灵的孩子。”嬷嬷眼角的皱纹像是一朵菊花，她手覆上麦青的发髻抽掉了碧玉簪。麦青有所感觉，伸手摸摸头发，而后看见嬷嬷正反手装进宽袖里。

　　“嬷嬷，我的簪子！”麦青随着话音出口，手也止不住伸过去抢过来，“这是我的东西。”

　　嬷嬷的脸一下子拉下来，像是春日里的天空堆满乌云，她大喝道：“把她拉下去，太瘦了，干不了什么活儿，只怕我们还贴些做衣物的布料。”

　　麦青一下子蔫了，她的眼泪立刻涌出来，呜咽道：“嬷嬷，小青能做的，嬷嬷，嬷嬷……”哭喊着之间，几个官差上前将麦青拉下去。

　　匆忙中麦青回头看了独月一眼，满脸泪痕。

　　独月没来由的心一慌，眸子垂下来，她想：小青，你早一步离开了是好事儿，虽然回去爹娘会说你，但是总比你在宫里强，你还太小，不懂这里面的尔虞我诈。

　　“下一个，秦棋。”嬷嬷叫道：“走几步看看。”

　　秦棋纤纤碎步，大约走了十来步，嬷嬷上下打量一番点头，挥手让人将她带到了一边。

　　从这一批选出来的姑娘们，基本都是很秀丽的，眉眼低垂，体态纤盈。

　　“今天就这样了，晚上姑娘们好好歇着，明日是留宫，姑娘们可要好好准备了。”嬷嬷笑道。

　　所谓的准备能是什么呢？不就是塞些银两么，嬷嬷这一关过了，等留守宫中，谁还会仔细考察这宫女是否是良家？

　　晚上，桃花坞里有些热闹，很多姑娘都坐在一起商量明日该如何对付那个吞金的嬷嬷。

　　“反正我是不怕了，娘会托人送东西进来的，然后该给多少我一锭碎银都不会少给的。”颜真得意道。

　　“颜真姐姐，你娘亲真好。”一个小丫头皱着眉尖，“不像我爹娘，哪里替我操心这些？”

　　“她呢？”另一个姑娘偷偷看一眼独月低声道，“从来不和我们说话的哎..”

　　“好像和一个叫麦青的说过话，不过那个笨丫头被筛掉出宫了。”不知哪个人的声音。

　　“你说她怎么就一直留到现在呢？没看见她给嬷嬷送东西啊？”

　　“真蠢，她送东西会被你看见？”颜真的声音。

　　独月隔着纱帘远远看过去一眼。

　　颜真感觉有人朝这边看来，她下意识的看向坐在远处的独月，心里忽然变的冰凉，她感觉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子不是简单人物。

　　一夜无眠，独月环顾四周看看黑色的空气，她似乎能看见熟睡中的姑娘们的脸庞，甚至是她们或多或少的私心都能全部窥探到，只是她自己的呢？没有年少，没有豆蔻，有的只是灭门仇恨。

　　旦日。

　　老宫娥将剩下的几百人一一带入密室，纱裙一解，便见其光滑肌肤，先探其乳，嗅其腋，再扪其肌理，严格程度难以形容。有些姑娘行为不检，破了身子，这一类的被查出来，便也出不了宫，直接拉到凤凰台仗打至死，还有皮肤有疤痕的，这一类不是逐出宫，就是留在柴房打杂。

　　“年轻真是好啊，想当初，我也是如你一样的皮肤，就这么顺顺当当的进宫了。”密室里，一个嬷嬷的手顺着颜真的肩膀直摸到后背上，“这蝴蝶骨，真是好看。”

　　“谢嬷嬷夸奖。”颜真抿唇低笑。

　　这嬷嬷又扳过颜真的身子，眼神在她年轻的身体上流连，“只是……想留在宫里做什么呢？甘心做一辈子宫女呢，还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嬷嬷……”颜真笑道，“谢嬷嬷指点。”颜真在一旁拿出纱衣上的袋囊塞给嬷嬷，“还请嬷嬷笑纳。”

　　这层层筛选之后，独月已经花了不少珠宝了。幸好她不是一般女子，功夫了得，在这宫墙里外来回奔走，也没人察觉。

　　宫门大敞，在浩荡的侍卫排列中，最后留宫的三百个姑娘踩着碎步摇曳着身姿入宫。统一的烟青色衣裙，外穿墨绿色黄花小夹袄，头饰简单的碧玉珠花，耳著银饰月牙弯。这些人在一天之内被分配到各个寝宫，颜真她们是在霓贵妃的房里，秦棋跟着皇后，而独月则分在了淑妃房里，恰好这个淑妃是刁蛮任性的，也不知日后两人是否会起冲突。

　　淑妃的寝宫名曰天女宫，早在仪德帝打算为她建造这豪华宫殿时，她就缠着要皇上亲笔题名天女宫，意为她美若天仙，并非凡人，这一举动就在皇后眼中埋下了刺。皇后是个温婉端庄的女子，倒也不十分计较她的刁蛮，但不会时时给她好脸色。

　　天女宫，位于仪德殿北侧，靠近落雪楼。因那里清净，空气也好，就建这样一座精致宫殿在那里。独月从白鹤洞出来，除了寻找救她的那个少年外，就没有多走其他地方，今见到这完美的楼宇也暗自惊叹！

　　宫殿屋檐边是一排半桃心的装饰，每两个半桃心相接处都有一朵形似牡丹的雕刻花，在屋檐的边角处，雕刻着威严的龙头，微张的龙嘴里含了一颗龙珠。这是大概外貌。进了红漆门，里面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排放着两列石雕，形状像椅子，但是很明显，它并不是椅子。在类似于椅背的地方是立体的圆柱，圆柱像月饼一样周边雕有精致的花纹，在圆柱的上方，坐落着一只小狮子，翘首看天。紧挨着两排石雕的是几棵大树，叶子嫩嫩的，看样子是新抽的芽。独月被安排在院后的一个小偏舍，环境倒也不十分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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