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冷剑

4、立春（二）

　　寂空阁内。

　　素色的梨花清雅的开放着，几片花瓣羞涩的舒展着，花蕊是淡黄的，十几根纤细的蕊朝外伸展，俏愣愣的像小家碧玉。风一吹，素色花瓣簌簌下落，铺天盖地的，恍惚了人眼。几个丫鬟穿着鹅黄色衣裙，裙带随风飞舞着，倒也十分好看。远远走来一个黄衣衫夹青花的宫女，青丝上坠了点滴金饰，步摇也是蓝青色的坠子，行走时跟着身段摇晃，着实好看。有丫鬟看见，欣喜的迎上去道：“香浮姐姐，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叫香浮的婢女大概年长几岁，她是霓贵妃那里的婢女，时常领命将贵妃赐予寂空阁的东西带来。这不眼见着又来了。听婢女们问起，香浮莞尔道：“谁教九皇子跟六皇子关系好，何况六皇子又这么清雅，连霓贵妃看着六皇子都觉着喜欢。”

　　“香浮姐姐今日送了什么好东西？”有丫鬟斗胆问。

　　“莫不是些好纸好笔砚。”香浮笑着看一眼身边的丫鬟边走边道：“还是我们这些人命好，摊上个好主子，不像天女阁的丫鬟，刚入宫便受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恰好这丫鬟又好奇，于是她接过物品紧着问：“怎么了？”

　　“我听说那宫人叫独月。”香浮进入回廊，偶尔侧头看一下身边的丫鬟，“刚刚从那天女宫边过来，听见里面李婕妤的声音，也是好奇就瞟了一眼，谁知就见一宫女被罚跪，头上还顶着一个罐。恰好遇见香屑姑娘从里面出来，我就问了。她说那宫女没犯多大事儿，就是淑妃心情不好，挑剔茶水冷热。”香浮笑：“白糟蹋一姑娘。”

　　这正聊着，迎面走来一人，丫鬟眼尖嘴快道：“少爷。”

　　原是天寂。

　　香浮微微欠身，而后退在一边。身边的女子笑道：“少爷，你瞧，霓贵妃又要香浮姐姐送东西过来了。”

　　天寂微笑，神情淡淡的，连眼神里也是清淡的光芒，但是看上去极是舒服，像是见多了姹紫嫣红后又遇见一树素色的梨花般。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含着浅淡的笑意，大拇指按按，表示谢意。

　　“那香浮便先回霓裳宫了。”香浮再次欠身，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开。她转过回廊，回头看一眼那个清雅卓绝的身影，眉心眼角全是欢喜。

　　“你们刚刚聊什么？”天寂轻拍这丫鬟，用手比划。

　　“说是新进宫被分到天女宫的宫女，因为主子不高兴，便跟着受罚。”这丫鬟轻声细语说着，发鬓上的鹅黄丝带恰好被风吹过眉眼，她用食指拂下来，看了天寂一眼。

　　天寂心里一动，仿佛是什么柔软的东西拂过心上。他自是心地善良，见不得有女子受罚，感觉惩罚那些柔弱的女子就像放火焚烧花园一样。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只是一个不得宠的、沉默的、快要被人遗忘的皇子。然而，他仍是想过去看看，哪怕远远看一眼，给她们一点儿力量也好。

　　于是，他便去了。

　　踏进天女阁，就有丫鬟匆匆进去通报，许久才出来，想是不得宠的缘故，淑妃也摆着架子不出来迎他。天寂冲丫鬟们笑笑，自顾自的走进庭院，院子是整齐的大石板铺成的，又干净又光滑。拐过植物花坛，便见着正院。正院的地面也是干净光滑的大石板，有些石板缝隙处还顽强的长着几棵小草。连小草都注意到了，那跪在庭院里的女子他自是也看见了，女子背影甚是单薄，却有着倔强。

　　他从女子身边走过，踏上几个台阶。正欲进阁内时，只听“啪”的一声，脚边是碎裂的茶杯，天寂平眸看去。

　　“唷，六皇子。”淑妃有些猝不及防，她轻摆衣袖站起来勉强笑道：“不知你来，扔了这茶杯，没伤着吧？”

　　没有。天寂摆手，唇角乖巧的抿着，眉眼清亮。

　　“今日来，可是有事？”淑妃不客气的问。

　　没有。天寂又摆手，这回淡淡勾了点儿笑意出来。

　　“那——”淑妃有送客之意。

　　天寂拿出手上的画卷，示意淑妃。淑妃看他一眼点头，身边的丫鬟上前接过画卷打开，是淑妃赏花图。画中女子唇红齿白，被那红花映衬的更是娇美无比。淑妃黛眉微散，笑意浓起来：“难为六皇子你还记得，让你费心了。”

　　不碍。天寂笑，修长的十指比划：只要你心情好些便是。

　　淑妃果真心情大好，吩咐下人将画裱起来，随后站在阁前对罚跪的女子挥手道：“你，起来吧！”

　　罚跪的女子双手举起小心翼翼将头顶的水罐拿下，似乎是跪久了，她一时站不起来，半晌，才一手撑地起身。女子撩眸正欲道谢，发现淑妃身边站着的男子。

　　他？

　　他不是在凉山寺遇见的人么？怎么，竟是宫里的人么？

　　天寂也呆住，只听家里丫鬟说有人受罚，却不知是这女子——他脑海中闪过独月进入偏堂的场景。她带来的淡淡的薄荷香气和她满含愠怒扫他一眼的眸子。虽是匆忙一瞥，但他记得清楚那双眸里的倔强和任性。而眼前这女子，即便没了当初华丽的猞猁衣袍，只着烟青色衣裙，但那种遮挡不了的犀利仍是存在。

　　“下去吧。”淑妃冲独月挥手，又对身边的丫鬟说：“香屑，日后再教人侍奉茶水，记着找些伶俐的丫头。”

　　“给六皇子上茶。”淑妃见独月离开，转身向美人椅走去。

　　不了。天寂淡然一笑，谦谦点头，表示感谢后离开天女阁。

　　独月在拐角处又是用不留痕迹的眼神扫过天寂的背影，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即便是他来帮了她，她也不会这样就被感动了，在白鹤洞习武的这六年，她吃了常人不能吃的苦。她的记忆力并不是太好，然而那天下帝王交替之际的家破人亡民不聊生，她竟是记得十分清楚，连摔倒时的那丝疼痛都无此清晰的记得。所以，独月自嘲一笑：我自是没有心的。

　　她在偏舍处的院子里坐着，眼睛呆呆停留在那些翘首看天的小狮子身上。独月，你此生是要做什么？是要刺杀仪德帝。刺杀完后呢？刺杀完后，倘若还活着，便去继续寻找那个救她的男子，倘若死了，那，便是死了……

　　“喂，你——”一个稍粗的女声传来。

　　独月闻声扭头，原是一个年纪稍大的嬷嬷。

　　“大白天坐那里作什么？偷懒不干活啊？”嬷嬷手指指着独月，又叫嚷道：“后院那些柴火，去把它们劈碎了，再冷些好备着烤火用。”

　　独月没吭声，只是点点头就起身垂眸向后院走。后院的柴火不是一般的多啊，平日里这些柴火都是有专人劈的，更何况冷了总是皇上那边发放一些炭火，哪里用的着在这里劈柴？明摆着是欺负新宫女。她蹲下身，拿镰刀慢慢劈着，像是劈她四分五裂的人生。手在用劲，思绪早不知飞往哪里去了。

　　“刘嬷嬷。”香屑从阁里出来正撞上那老嬷嬷。

　　“香屑姑娘啊……”刘嬷嬷笑的眉眼挤起来。

　　“这是些用不着的碎布，我收拾了一下给你带来。”香屑一向会拿些闲置的布料给刘嬷嬷，在宫里，总是要会做人的。这些在宫里待的久的宫女，即便帮不着你什么，但至少要让她们背后不捅你刀子、说你坏话。

　　“真是麻烦姑娘了……”刘嬷嬷笑容灿烂如菊，那股爱占小便宜的神态毕露无疑，她谢罢香屑，那皱纹遍布的脸从香屑眼前消失，只听得隐约的话语飘来：“新来这丫头就应该好好跟你学学。”

　　香屑见刘嬷嬷蹒跚远去，脸上的笑意淡下来，要不是为了生存的长久，谁喜欢这样活着？只是刚听她说新来的丫鬟，莫不是独月哪里又招惹了她？四处找寻一番，这才发现柴房角落一女子正劈着柴火。

　　“独月？”香屑轻唤一声。

　　听得有人唤，只是她不愿扭头去看是谁，就这样倔强任性的劈下去。

　　香屑走近，看这女子左手上血肉模糊，人像是傻了似的一下一下机械的上下挥舞着。她是见不得血的，于是心里微微疼痛上前蹲下道：“独月，你的手破了。”

　　独月不理睬她，眼神依旧是默然的。

　　香屑见她硬撑着，嚯的夺过镰刀扔在一边，抓住她的左手用手帕擦拭干净，然后用干净的部分给她包扎起来。她边包扎边说话，声音低低的，似乎是自言自语，却又似乎是专门跟独月说的：“傻什么呢？人活着就不容易了，早晚是要死的，既然结果都一样，为何不让过程舒服点儿？这样伤害自己，心里就不疼么？呵呵，咱们是丫鬟，在那些妃嫔眼中命是贱了点儿，但是，至少也是一条人命啊。况且，有些丫鬟是有机会活成花儿的……”香屑的眼神飘渺如烟。

　　独月这才回过神，也许觉得这么近的距离有些不自在，她生生抽回左手，右手摸着左手的手帕，没有开口。

　　“香屑姐姐，香屑姐姐！”一个小丫鬟跑来道：“娘娘叫你呢！”

　　“嗯。”香屑起身拍拍身上的碎木屑走几步，回头看一眼独月，那女子竟又开始劈柴，油盐不进的模样。香屑叹口气，大步走开了。

　　独月用余光看看香浮，手上的速度没有减下来。

作者有话说

　　话说我停坑好久了，不过从来不是挖坑不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