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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龙剑 山居绮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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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于2020年龙剑无料合志《会逢》
《山居绮谭》
雨水
雨水下了一夜,晨起时,廊下木地板缝隙里长出了一棵新的蘑菇。
那蘑菇有婴儿巴掌大小,菌盖边缘泛着圈莹莹的绿,正中央墨色一痕,犹如弯月,又似笑眼。
剑子望向蘑菇,思索是否能摘来煮汤时,那蘑菇忽的瑟缩起来,弯弯一痕陡然瞪圆,似是受了不少惊吓。
算了。
看来是不能吃的了。
剑子摇摇头,索然转身。
自从搬到这深山老宅,诸如蘑菇成精、黄鼬作怪,此类异端早已是司空见惯了。
“今日是雨水嘛,水气丰沛,自然会有各种东西出来。”邻居慕少艾叼着杆黄烟筒,靠在门边悠悠道。
“这我知道。”剑子盯着无端现身家中的友邻,“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看你在研究那棵绿啼眼,就没好和你打招呼。”
“绿啼眼?”
“喏,就是那蘑菇。”慕少艾扬了扬烟筒,“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这东西,传说是由早逝女子眼泪化成,吃的话,大约会有点咸,别放盐就成。”
“……”剑子忍住白眼,这玩意儿真要吃下去,不会被少女的怨魂附身吗?
“自然不至于,肚子疼两天倒是有可能。”慕少艾一眼看穿,语气轻松道,“到时候我给你开两剂药,再弄张膏药贴贴胃,也就好了。”
“多谢,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剑子对眼前这赤脚医生兼神棍,十分没好气,“今天我要去镇上寄稿子,就不陪你钓鱼了。”
“哟?小说进程如何?”慕少艾饶有兴味,“说来还是素大主编有眼光,这花鸟入梦,林泉催诗,必定给了你不少灵感吧。”
“不提素还真我们就还能做朋友。”
剑子右眼皮突突跳起,许是被昨夜檐下避雨的山雀所扰——那山雀倒不多事,只是爱长吁短叹——“都是些被退稿之神青睐、郁郁不得志的小说家,生前怨气聚为山雾,鸟雀吸食,难免会发发牢骚。”慕少艾一脸理所当然,“自身怀才不遇,还能对你这个大作家不嫉妒不怨怼,实属品性高尚。兴许是期盼你能成就大作,以了却自己未竟之志吧。”
我肩上的担子还真重啊……剑子一时心情复杂,既同情那怨灵,又深感对方所托非人——“在下才疏德薄,从未想过要成就什么大作,辜负了您的期望实在抱歉”,这样说的话,也不知能否被那些山雀理解。
剑子仙迹,知名玄幻小说作家,X点网站大神级作者。两个月前,忽然遭遇了职业生涯的瓶颈期。
不是文思枯竭,也从不缺乏天马行空的想法和胡编乱造的本领。只是忽然有一天,陡然丧失了创作的欲望——
比起写作,干点什么别的不好吗?
因此,当他再次以脚气复发为由拖稿时,编辑素还真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剑子前辈果真抱恙的话,劣者倒知道一处极佳的所在,青山秀水,鸟语花香,适合先生休养。还有……”不等他回绝,素还真又笑眯眯道:“是我故友的旧宅,不收房租。”
我可不是为了省那点钱来的,剑子自我宽解,文人嘛,自古都有些华而不实的浪漫主义精神,兴许过几天悠然见南山的日子,真的能重新焕发出创作激情呢。
潜居山林的头几日,剑子乐得其所。那老宅是座极具年代感的木质建筑,独门独户,屋后还带着庭院,大概久无人居住,梅树、杏树、柿子树、樱桃树、灌木、芜草,都肆意生长,气势汹汹。虽欠缺点人气,却自有一番蛮荒野趣。
剑子双手握着粗陶杯,杯中一泓决明子茶袅袅生烟。他于那茶雾中眺望远山,只见云青山碧,茶烟一缕,悠然融于山岚暮霭之中——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啊。
确实是避世佳所,而且,没有网络,清净得让人几乎忘却今夕何夕。
“不知陋室可合前辈之意,虽无网络,但镇上的邮局足以依托,前辈可按月寄来书稿,劣者亦会按时把稿费汇至前辈手中。”
哦,忘了屋里还装了部电话。剑子默默打量这崭新锃亮的电话机,怎么看都是素还真特地为他新装的。啧……这山沟沟里,信号倒还可以。
想到素还真那银盘大脸上浮现出的温吞笑容,剑子思虑再三,放弃了绞断电话线的念头。他向来随遇而安,稿子嘛,慢工出细活,自然是急不得的。这木屋北面靠山,山脚下有一潭湖泊,南面则是田野,从山脚水渠引来湖中水,即可灌溉农用。如果种上些南瓜、冬瓜、芋头之类,自给自足也不成问题,剑子这样一想,倒真的有长居于此的打算了。
而后所生出的诸多怪诞灵异之事——很久之后,剑子仔细回想,便是自他这一念而起。
从小镇上买来的南瓜种子在子夜窃窃私语,庭院里的枣树上结出了杏子,水渠中的□□忽然向自己点头致意……剑子虽然身为奇幻小说家,也难免有些应接不暇。
“旧屋逢新主,就好比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双方自然要互相试探,确定彼此的心意,才能继续相处下去嘛。”邻居慕少艾也是那时来拜访,身后跟着个长着猫耳朵的半大孩子,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万物有灵,应势而生,因势而动,顺势而为。习惯就好了。”
习惯就好了。剑子抱着牛皮纸袋装着的一叠书稿,在雨水这一日,慢慢向镇上的邮局走去。
惊蛰
阴雨绵延了数日后,老宅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块碗大的水渍。
起先水渍并无出奇之处,偶尔滴下来几滴雨珠,只要小心避开就是。结果几天后,那东西竟悄悄“活”了起来。
形状忽大忽小也罢了,后来居然开始在天花板上自由游走。
“太顽皮了。”
剑子摸了摸湿哒哒的头顶,不知为何,那水渍近日总爱跟着他转,专在他思路阻塞之时,浇灌他几滴甘霖。
“这是雨虫。”慕少艾照例带着若无其事的神情,“惊蛰快到了,是大气中不安的潮涌吸引它们过来的。”
“若它们愿意待在这里,彼此相安无事,我倒不在意。”剑子头上戴着顶雨笠,“只是屋子里湿漉漉的,着实令人困扰。”
“它们并无恶意,兴许只是喜欢看你写书罢了,雨虫中也有附庸风雅之辈。”慕少艾语气轻松道,“若你不堪其扰,把屋顶修好了,不漏雨了,雨虫自然无法久居于此了。”
“这么简单?!”剑子一愣,抬头望了眼那名为“雨虫”的水渍,不知是否听到了二人的对话,那雨虫抖落了几下,风火轮一般,迅速向角落里隐去了。
慕少艾抱住双臂:“不用可怜这家伙,它们以水气为依托,有的是去处。”
剑子点点头,好歹寄居在这里,若损毁了家什,倒不好和主人交代。等天气晴朗,是该着手修补一下屋顶了。
第二日雨便停了。
剑子拎着桶从镇上买来的白油漆,又找慕少艾借了工具。这栋木屋虽然上了年头,前些年也重新做了修缮,屋顶上加装了白铁皮,只要隔五年重新上一遍油漆,便不会有漏水之虞。
剑子从清晨开始忙活,找到漏水的地方,钉上与原材质相同的新木板,再刷上防腐剂和油漆,一直忙到暮色将至,才感觉腹中辘辘,索性坐在屋顶上,边看风景,边吃早已备好的便当。
他用昨晚的剩饭做好了饭团,拿玻璃瓶装了一瓶梅子酒,饭团已经凉透了,里面塞了粒萝卜干,配着梅酒的酸甜味,别有一番令人回味的口感。山中的风裹挟着雨后的土腥气,将皮肤上附着的汗珠瞬间吹干,满山的树叶飒飒作响,深浅不一的绿染上了落日的浓金,如浪潮接次翻涌,喧嚣又静谧。
倦鸟入林云返岫,朗月清风同度。
剑子的心不觉沉静下来。
从今夜起,就见不到雨虫了吧。他慢吞吞从木梯上爬下来,预备从水渠里打桶水,把溅上油漆的外套清洗干净。
因为连日的阴雨,水渠内涨了水,水桶沉下去的刹那,一抹红光倏忽闪过眼前。
剑子揉了揉眼,粼粼波光中,只见那红光璀璨瑰丽,如霞似锦,浑不似人间之物。
定睛再看时,水桶之中,赫然多出了一尾红鲤。
那红鲤约有两尺来长,安静地蜷在水桶底部,似乎精神恹恹,并无出逃的意思。
剑子愕然,此山多灵异,这不知从何冒出的鲤鱼,莫不又是什么鱼妖水怪?若随意清蒸或红烧了,触怒了什么山神之类,后果定然不堪设想;若放归自然,又怕是精怪作祟,有扰一方生灵。谨慎起见,还是先养在庭院水缸里吧。
夜半三更,枕边响起春雷的轰隆声。
剑子朦胧中睁开眼睛,心中默算了下时日,不错,今日已是惊蛰。
雷声由远及近,窗外不时划过闪电,却迟迟不见雨落。如此蓄势,恐怕又是一场瓢泼大雨,屋顶新刷的油漆,还没蒙防雨布,淋湿了可就白费功夫了……剑子思忖再三,叹了口气,窸窸窣窣地摸出把手电筒,推开门去。
迎面是猛烈的风,雷鸣电闪,搅动着山间格外浓重的夜色。剑子勉强迎风抬头,只见暗擦擦一团乌云低垂至屋顶,似乎下一秒就要吞没整栋房屋,他手中那可怜的一粒微光,顷刻即被暗夜蚕食。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心中窜出这般念头的同时,周身已感受到了几股强劲的气流,像是被卷入了飓风的中心,剑子只觉得耳目模糊,四肢动弹不得,心中说不上有多惊惧,只隐隐有种无可奈何——
惹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呢。
意识到这一点,剑子已然镇定了下来。须知剑子此人,平生并无多大抱负,操持文字行当,纯粹只为糊口谋生。若种地务农便可自给自足,归隐田园,种豆南山,也未尝不可。他原本就厌倦了那些躲不掉的签约、发售、讲谈,躲到山林里只想寻个耳根清净,没料到——
这个地方,竟是比自己想象的更有趣呢。
“剑子仙迹……”
恍惚是风在呼唤,一声低语落在耳边,如退潮般迅疾,所有的风雷骤然敛息。
剑子慢慢睁开眼睛。
龙。
角似鹿,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背有八十一鳞,颔下明珠耀目,额间尺木晶莹。
云散雾消,月色清明,屋顶上昂然盘踞着的,竟是传说中才有的紫色云龙。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种物种存在。
如此极具冲击性的画面撞入眼帘,剑子来不及思考,胸中只剩一声长长喟叹,不愧是龙,当真是华丽无双啊。
“剑子仙迹,汝扣押吾之随侍,意欲何为?”
龙还开口说话了。
剑子一愣:“你搞错了吧。”
“嗯?”月光下,紫龙双眸傲睨,鎏金色瞳孔微微收缩,“汝胆量不小。”
“呃,慢着!我想这中间大概有什么误会。”眼见这紫龙像是要兴师问罪,剑子一激灵,脑中电光火石,“你说的随侍,该不会就是那红鲤……”
“正是吾之侍儿穆仙凤。”
“这何来扣押一说呢?”剑子松了口气,“在下虽不识仙家本体,也未敢怠慢,就好好养在庭院水缸里呢。”
“水缸?”似乎是对安置地不甚满意,紫龙轻哼了一声,巨大的龙尾径直扫向庭院——
哐当!伴随着水缸的爆裂声,一道红光附于龙尾之上,倏然划向黯蓝色的天际。
刹那光亮,星月同辉。
剑子久久凝视着天空,虽然被这稀世异象所震撼,内心却并无多少感动,眼角余光所及,是刚刚被龙尾扫过、轰然坍塌了一角的屋顶。
远处,春雷隐隐又至。
这就要走了吗?
“即便是龙……弄坏了别人新修好的屋顶,就可以这么一走了之吗?”
剑子盯着紫龙的眼睛,慢慢开口道。
春分
时节已至春分,山间余寒犹厉。剑子从前两天就突然想吃早春的笋,恰好屋后有片竹林,于是便在这日清晨,提上藤篮和铁铲,信步于林内寻觅。
他起得早,没想到有人比他到得更早。
慕少艾正走在下山的路上,身后跟着猫耳少年,尾巴一摇一摇。
“我们在摘春菜。”慕少艾双手笼在袖笼里,兴致勃勃道,“再钓两条鱼,用鱼片滚春汤,做好了送你一碗。”
“我不吃鱼。”
剑子断然回绝。
慕少艾呆了呆:“难不成今日斋戒?”
这话一时半会还说不明白,剑子无奈,只得将缘由从头说起。
“所以他答应给你修屋顶啦?”慕少艾很是诧异。
剑子点点头:“约是约好了,说是过几日会来。”
“倒是意外老实的龙啊。”得知事件始末,慕少艾感叹道。
剑子不以为意:“因为是龙,所以更不能肇事逃逸吧,不然岂不被人耻笑?”
“这么说来,也有几分道理。”慕少艾想了想,“不过,龙可非同一般,不是雨虫之类的小角色,恐怕此地也无人能教你与龙的相处之道……你还是谨慎为妙。”
见慕少艾脸上露出罕有的严肃神色,剑子有些不安,不过事已至此,多思无益,眼下还是想想如何挖到竹笋才是正经事。他谢过慕少艾,依旧向竹林走去。
山间生长的是毛竹,粗壮挺直,汹涌如海。森森万玉,将晨光过滤得浅淡微薄,想要找到竹笋,需要弯下腰仔细搜寻。剑子心中已有成算,那种埋在土里、未经日晒的泛白鲜笋是为上佳,可以用炭火烤至金黄,撒上细盐,蘸生酱油或是孜然吃,若是再配上梅子酒,就最好不过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了许多路。果然心诚则灵,在竹林最南面临湖的地界,土壤背阴润泽,用铁铲稍微翻挖几下,就看到了嫩肥短壮的笋芽。
剑子小心翼翼将挖好的竹笋放进藤篮中,正要起身离开,视线忽然被几点莹莹的光亮吸引——
那是一种剑子从未见过的花。
它就生长在竹笋根部,约莫有半尺来高,没有叶子,花朵孤零零地支棱着,形状宛如一只小灯笼,花瓣则更像是银白色的鳞片,淡绿色荧光正透过鳞片,幽幽闪烁着。
在这样照不到阳光、黑黢黢的地方,竟然会有花……似是被那幽光蛊惑,剑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别碰。”
身后响起一个泠然声音。
剑子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手堪堪悬在花苞上。较之先前,那花散发的荧光似乎更加灼烈,近似鬼火一般。
与其说是花,不如说是某种活物。
剑子后脖颈细细渗出了层冷汗。他回过头:“多……”
“谢”字还未说出口,剑子整个人呆在当场。
面前站着的,是个仿佛从修仙小说中走出的男人,金钗玉带,紫缎珠衫,唇略挑,目微敛,文采精华,莫可逼视。
剑子大脑急速运转,这山沟沟里不可能在拍电视剧,汉服爱好者?Cosplay?做的也未免太过精致了吧!
“此乃竹灵草。”男人手执紫珠扇,鎏金色瞳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漫山竹子的怨气汇聚成此物,人沾染上了的话,生气会被汲取,最终郁郁而终。”
等等,这眼睛……还有这声音,有点耳熟……
“原来是你!”剑子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此山乃吾家后院。”
眼见男人明显露出了不豫之色,剑子忙放缓语气,摇手打起哈哈:“在下无意冲撞龙神,实在是初来乍到,还望龙神多多包涵。”
“疏楼龙宿。”
“啥?”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吾之名字。”幽暗竹林中,名叫疏楼龙宿的男人抬起下巴,唇畔梨涡内盛着似有似无一丝浅笑,“汝可唤吾龙宿。”
“呃,龙宿啊。”龙超乎想象的平易近人,不禁令剑子措手不及,“那个,有空的话,到我家吃烤笋?”
剑子早前在庭院内用混泥土砌了方柴火炉,又储备了不少果树树枝,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地烤起了鲜笋。
龙宿坐在庭院廊下,紫珠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摇着,表情甚是愉悦。
庭院略有微风,夹杂着几缕春寒,吹拂在脸上,无形中消减了火焰带来的炽热。剑子专心翻烤着竹笋,因为是用果树枝作为燃料,所以烧起来有清冽的果木香气,浸润到食材中,是度过了整个寒冬、积雪初融,初春轻盈勃发的味道。
“话说,为什么竹子会有怨气呢?”
剑子将烤好的竹笋夹到粗陶碟子里,递给龙宿,自己也坐到廊下的蒲团上。
“不外乎是不甘与留恋,正如人之畏惧老、病、死,在时节更替中,竹子也产生了类似的情感罢了。”
剑子微怔:“对于竹子来说,人间的春天,就是它们的秋天吧。”
龙宿不以为然:“万物皆有时,理当遵循各自的天命。执意违拗,甚至不惜堕落为怨灵,不值得同情。”
即便如此,也总有令人唏嘘之处。剑子眺望着天际流云,默默咀嚼着竹笋:“还是应该配酒来着。”
龙宿轻轻挑起眉:“这有何难?”他对着后院的篱笆门,出声唤道:“凤儿。”
一名红衣少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门外。
剑子心下愕然,还未起身,少女已款款行至廊下。手中托着紫檀木漆盘,盘内白玉酒壶琉璃盏,只见少女动作熟练地将酒盏中注满酒浆,酒色澄澈,沿着杯沿泛起一圈淡红色的细沫——正是剑子属意已久的青梅酒。
“那日在湖中修炼,不慎被忽然蜂拥而来的雨虫扰乱了神智,这才顺流而下,误入了您的水渠中。”
与清丽稚嫩的外貌相比,少女的声音则显得沉静许多:“于先生多有叨扰,这是给您的谢礼。”
剑子慌忙接过少女奉上的酒盏:“无妨无妨,若说是被雨虫扰乱了修行,我确也难辞其咎,当日是因为我修理屋顶,才惹得那些雨虫仓皇而走。”说到“屋顶”二字,剑子转头瞥了眼龙宿。
紫衣男人像是被阳光刺到了眼睛,俊美无俦的脸上恍惚出现了一丝裂痕。
“龙宿啊。”剑子语重心长,“下次换套轻便点的衣裳来吧。”
清明
“龙嘛,终归是言而有信的。”
慕少艾靠在廊柱上,对着天空悠然吐出烟圈。
“说是这么说。”剑子正在捆扎柳枝,清明悬挂柳枝,是此地独有风俗。他抽空抬起头,朗润青空下,屋顶虽然看上去已完好无缺,但毕竟是龙用术法填补而成,是个障眼法也说不准——总归不比自己修葺的牢靠。
“啧,堂堂龙神若真给你当木匠,这漫山遍野的生灵就算面上不敢笑话,背地里也会谈论不休的。”慕少艾磕了磕烟斗,“那么,彼此还谈得来?”
“什么?”意识到慕少艾是在问龙宿,剑子想了想,认真道,“之后来喝过几次酒,倒没多大架子,算是说得上话的一个人。”
“如此甚好,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是龙呢。”慕少艾拍拍屁股,慢吞吞站起身,“我要回家给孩子做脚目粿了,吃了长长脚力,多帮老人家我干干活。”
“小心让人告你压榨童工。”
送了几把柳枝给慕少艾,剑子将剩下的一一挂在门前窗下。
清晨摘下的杨柳,柳叶上还留有露珠,悬在低垂的叶尖上摇摇欲坠,一阵风过,“啪嗒”,滴落在庭院的白石子地上,圆圆浅浅的一朵水痕,最后也慢慢消失不见。
为什么要悬挂柳枝呢。
“因为杨柳是挽留之物。”
龙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剑子回过头,虽说与龙宿交往次数有限,可也深谙对方这故作高深的脾性。他把“你何时来的”、“是不是对我用了读心术”这两句话默然咽下:“要不要吃青团?昨晚蒸了红豆馅的。”
“吾恰好带了杨柳青。”
不知从何时起,和龙宿一起在廊下喝酒闲聊,竟可消磨大半日的光阴。
季春的风,已有湿热的气息。庭院中杂草丛生,繁缕、莎草、野萱草、细叶蓼,丛丛簇簇,以一种毫无章法的姿态生长着,显得粗大铺张,并无半点文人雅趣。
对于这院落草木来说,人才是过客,自然要客随主便,彼此成全,乐得自在痛快——这便是剑子所信奉的理念。
“一字以蔽之,懒而已。”
龙宿一眼看透,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
“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剑子啜了口酒,他近来心情颇佳,也许是适应了山居生活,写稿也较之过去顺利许多,接到素还真的电话,大可以坦然应对。遂不在意龙宿的嘲讽,依然兴致勃勃道:“已经有夏草长出来了,再过几日,就是暮春光景了。”
“见微知著、见盛观衰。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的时节怀念故人吧。”龙宿放下酒杯。
剑子眨了眨眼,这才看出来龙宿似乎心不在焉,脸上的表情都比往日冷淡了些。
“龙的话,也有要缅怀的故人吗?”
龙宿被他直白的询问噎了一下,半晌,淡淡道:“也许有过,只是时日颇久,忘了也未可知。”
龙是孤独的生物啊。
剑子蓦然想起慕少艾说过的话。
会活很久很久,久到看惯这红尘的兴衰荣辱,久到忘却这世间的悲欢离合,久到无法体会人类渺小的喜怒哀乐。
在龙的眼里,人大概就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生命单薄又脆弱。
自己之于龙宿,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汝感到失望了吗?”回过神来,发现龙宿正别有意味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是近乎狡黠的试探。
剑子搔了搔头发:“谈不上失望吧,如果耗费心力去纠结日后会不会被遗忘,岂不是辜负了眼下?”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我这个人嘛,目光短浅,从来没什么长远的打算。倒是你——”
凝视着面前尊贵无匹的龙神大人,剑子眸光陡然锋利:“敢变成龙神的模样,胆量当真不小!”
话音落地,只见那“龙宿”脸上浮现出奇异的自嘲的微笑,像是糅杂了悲哀与怀恋、遗憾与释然,一转眼,便如烟一般消失了。
剑子脚下,一片泛黄的柳叶缓缓飘落。
“汝是何时识破这伎俩的?”
耳畔悠悠响起熟悉的声音。
剑子叹了口气,用不着回头,胸中已尽数了然。他忍不住抱怨起来:“那你呢?站在这里看热闹多久了?”
“怎么能说是看热闹?”
疏楼龙宿手中摇着紫珠扇,慢慢踱步至跟前:“这是鬼柳。因为寄托了人类过多的情感,才会变得通晓人心。”他轻挥衣袖,那片柳叶摇摇而上,又轻飘飘落在扇面上,“它们会幻化形状,迷惑人类,在清明这一日,法力尤甚。”
所以,自己是被柳树戏弄了吗。
剑子心中不免有几分气馁,强撑道:“虽说如此,这鬼柳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它带来的杨柳青味道不错。”
回过头,游廊地板上哪里有酒的影子,一阵风过,两片柳叶飞舞着,落入了杂草丛中。
“吾也带来了好酒。”龙宿眉峰轻挑,“要不要一起尝尝?”
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
剑子盘坐在圆草垫上,龙宿倚着柱子,立着单膝,膝前一只盛满清酒的天青釉酒盏。
“对了,你刚刚不是问我,是怎么辨出真假的吗?”
酒色清透,醇香醉人,几盏过后,剑子觉得心头微醺,他望着龙宿,徐徐道:“如果是龙宿你,即便心中寂寞,大约也不会轻易表露于人吧。”
龙宿怔了怔,良久,低声笑道:“汝说的不错。不过,也不尽然。”
“哦?”
“寂寞也好,忧惧也罢。若是对汝,吾又何需遮掩。”
剑子半口酒还未咽下,差点呛进气管。仔细忖度龙宿这话,胸中竟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叮铃铃——”
“等等,我去接个电话。”剑子慌不迭爬起身,生平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听到素还真的声音。
“恭喜前辈完成了最终稿,劣者读后甚是感动,此书问世,必定不同……”
“素还真。”剑子径直打断他,“我有句话要问你——这宅邸的旧主人,到底是谁?”
“前辈为何这样问?”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为何心生亲近,不知道为何恋恋不舍,像是前世有缘,又像是故友重逢。也许是清明这日适宜感怀,剑子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恍惚有了个可信的解释。
电话那端,缄默不语。剑子也不急,只静静等待着。
“剑子前辈,既是旧宅,主人是谁,已不重要。”只听素还真温声道,“前辈如果愿意,长久居住在那里,也没有关系。”
剑子望向屋外,游廊上,紫衣龙神也正看向他,目光灼灼,似有无限深意。
剑子眉眼一弯,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