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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远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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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山众弟子绝未料到会有如许多的宾客来贺,时未近午,见性峰顶的空地上人已挤得熙熙攘攘,只是其中倒有一大半的旁门左道之士,大半还曾参与过围攻少林一役。人声鼎沸,半山腰间一股股炊烟、一阵阵酒肉香气飘了上来。众弟子中较老成持重的均觉不妥,但见掌门人欢容满面,迎接之意显为挚诚,却又不好说些什麽。
日影渐渐移向正中,掌门接任的吉时既至,令狐冲站起身来,正待开声说些场面上的言语,忽然峰下铁哨之声尖锐刺耳,一行人影迅捷奔了上来。一个浑厚的男声道:「且住!令狐冲不得擅篡恒山掌门之位。」
令狐冲认得当先的男子,乃是嵩山派中的好手,名唤「大阴阳手」乐厚,只见他手中持着色分青白赤黑黄的五面令旗,识得是五岳剑派的令旗。乐厚将令旗向空一展,道:「华山弃徒令狐冲,你交结奸邪,为武林同道不耻。左盟主示下,妖邪小人妄篡恒山掌门,便是与五岳剑派为敌,人人得而诛之。」同他上峰而来的约有数十人,此时均手按剑柄,面色森然。
令狐冲一笑,心中寻思道:「今日五岳剑派其余四派无人来贺,连拜帖礼物皆无,想必左冷禅欲加之罪,早就传闻周知。他纵不来找我麻烦,我欲为两位师太雪恨,本也不免要去找他的麻烦。呵呵,人人得而诛之,就算你数十人齐攻,我又所惧何来?」
当下道:「乐师傅,一向少会。交结奸邪,乃是恒山五大戒之一,令狐冲一体凛遵,绝不敢犯。如乐师傅这样的人,在下是决计不会与你结交的。」
群雄哄笑,响彻山巅,更有人呼喝道:「奸邪之徒,还不快滚!」
乐厚向四周瞧了一眼,心下作难,更想:「左师兄这一次可料差了。他本拟见性峰上冷冷清清,只几十个姑娘、尼姑,携来这些好手定然克制得住。不想令狐小贼竟然有备。」再往台上尊位一看,见一老僧、一老道赫然在座,心下更是惊疑,「难道连少林、武当方丈也亲身驾临?此番可难办得很了。」
他游目往人群中看去,忽然一指人丛当中,叫道:「你……你是采花大盗田伯光,我认得你。你以为剃光了头,扮作和尚,就能蒙混过去吗?令狐冲,你与这样下三滥的败类厮混,还有何面目充任恒山掌门?!」
一时见性峰上近千双眼光,都往田伯光射了过去。众人识或不识,也有不少人闻名已久,当下便窃窃私语起来。令狐冲微一蹙眉,转头看向乐厚,正待发话,却见田伯光排众走出人群。
乐厚等人警戒之意更浓,他却对他们恍若无视,迳自走到仪琳面前,倒身下拜,道:「师父,弟子不可不戒参见。」
仪琳满脸通红,要待避却避不开,只道:「你……你……」
田伯光并不理会,自顾大声道:「弟子深忏前过,今日恒山门户重光,弟子正心诚意拜入门下,好教天下英雄得知:弟子法名,唤作『不可不戒』,从此洗心革面,从头做人。」
台下群雄一时鼓噪,议论纷纷;台上方证大师合掌叹曰:「善哉、善哉!施主回头是岸,乃绝大勇力,绝大功德。」
田伯光回头合掌为礼,道:「多谢大师。一个人改过迁善,我佛慈悲,定会广开方便之门,可对?」
方证大师蔼然颔首:「正是。阿弥陀佛!」
乐厚僵在当场,正想不出该如何发作,就听闻几下柔和之极的洞箫声,两名少女娇嫩的声音叫道:「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到!」
令狐冲低低「啊」了一声,翘首望去,见一顶墨绿小轿正停至场外,一名身形婀娜的绿衣少女飘然而出,正是盈盈。
群雄欢声而呼:「圣姑!圣姑!」
他远远望去,只见盈盈雪白脸颊染了淡淡阳光,娇丽无俦,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定了自己,内蕴情意无限,心头不禁微震。
多日不见,此时重逢,那瞬间他心中却颇感混乱,似乎在自己也触摸不到之处,藏着的不是惊喜,却有几分为难。
当下方证大师与冲虚道长却也同时想道:「你与令狐冲再要好,今日却也不该来。这倒叫他更加棘手了。」
乐厚叫道:「着啊,来的乃是魔教之中极重要的人物,任大小姐,令狐冲你妄图祸乱恒山,招了这许多邪魔外道来至此处,却怎么说?」
群雄多受过圣姑赐药之恩,对她极为尊敬,听他出言无状,无不怒形于色,只待令下,便待一拥而上动手。
令狐冲心想:「我结交旁门外道之士,又非始于今日。只是今日乃是恒山大典,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
他虽有急智,大事上的应变之才却颇有不足,正待继续胡搅蛮缠,却听任盈盈笑道:「这位乐师傅说的话可差了。我们今日来此,为的是加入恒山一脉,光大恒山门户。适才这位不可不戒师傅有言,方证大师也说了不错,道是人若一心向善,便应广开善门,对是不对?我等既入恒山派,便都是恒山弟子了,恒山弟子,却又怎是邪魔外道、奸邪之徒?」
群雄轰然称是,乐厚向众人瞧了一眼,心想今日势头不佳,料来令狐冲接位一事,必定阻止不了。当下哼了一声,道:「油嘴滑舌,砌词强辩。令狐冲,你恒山门下全都伶牙俐齿得很哪。」
令狐冲瞧了盈盈一眼,又望了望田伯光,心想:「他们确是处处回护于我。」微笑道:「乐师傅,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恒山派百年基业,门内之事但凭自决,无需仰人鼻息。不劳左盟主及嵩山派诸位费心!」
乐厚哼了一声,既知讨不了好,只求便即脱身,便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岳剑派各派师长弟子齐集嵩山,推举五岳派掌门人,务须依时到达,不得有误。」
令狐冲问道:「五岳剑派并为一派,是谁的主意?」
乐厚横他一眼,道:「各派公论,已有成议。你恒山一门若要独持异议,便是与各派过不去,自讨苦吃了。」当胸一抱拳,转身即去。
令狐冲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左冷禅老大野心,此番对这掌门人之位定是志在必得。我要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非得阻挠他不可。此番上嵩山去跟他捣乱,正好察言观色,伺机抓住他的破绽。」
嵩山派诸人铩羽而归,峰上欢声雷动。令狐冲依照门规,拜位接了法器,受众弟子半身行礼。只是法器乃木鱼、经书、念珠、短剑,令狐冲接在手中,不免发窘,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接过,放在一旁。众弟子见礼已成,皆开欢颜。
令狐冲吩咐弟子招呼宾客。当天投入恒山派门户的约有千人,他命在峰下通元谷中设立恒山别院,以兹区隔。
大事底定,他走近盈盈,低声道:「这些日子可好?」两人慢慢走离众人,待要述说别来情形。走至十数丈外,恰是适才他与田伯光说话的山崖之畔。
盈盈微笑道:「也还罢了。爹爹与向叔叔忙着集合旧部,准备大举对付东方不败。现下教中十大长老,已有六人为爹爹所用。」
令狐冲点头道:「任教主雄才大略,此事必成。」他再问:「大事当前,你却有时间上恒山来看我?」
盈盈雪白的脸上忽然微微透出红晕,低声道:「那东方不败……说你和我甚么甚么的,派了我教中两位高手上恒山来贺你,爹爹料想他们不怀好意,当下在恒山下设伏,现下那两位高手都给制住了,却原来……他们暗藏鬼胎,在礼物箱中装了火硝毒水,想要害你。」
令狐冲心下悚然,心想恒山上下弟子毫无防范,如遇此毒计,伤亡必惨,正色向盈盈道:「这可多谢你啦。我这掌门人全给蒙在鼓里,真是糊涂之极。」
盈盈抬眼望着他,道:「你……你与我又何必如此客气?」慢慢低下头去,娇羞不胜。
令狐冲心中微微一动,又感惭愧:「她如此待我,我却为何总是与她如此生分?」一心要哄她开心,便道:「就连东方不败,也知道抓住我这糊涂小子,便可要挟于你。可见你我之事,天下皆知,那些给你充军到海岛上的朋友们,总该有船可搭回来了吧?」
盈盈格格一笑,道:「我下山之后,便派船去接他们回转中原。」
令狐冲见她容色婉娈,眼波流转,心中一荡,忍不住想:「其实盈盈比小师妹明明美貌得多。可是、可是……我却怎地对小师妹还是这般念念不忘?」
盈盈心中喜悦,哪知他心里想到了别人,凝目望了他片刻,低声道:「我这可要去啦。东方不败既已动手,爹爹发难在即。届时只怕有好大一场乱子,我得在旁边帮爹爹才成。」
令狐冲心下感愧,伸手握住了她手,道:「令狐冲无才无略,只稍有拳勇,待我与你同去,助任教主一臂之力。」
盈盈眼波明亮,道:「那……那可好极了。冲哥……」她叫出口之后,又感羞涩,低声道:「你身任名门正派掌门,却愿意为了我,趟这浑水。我、我心里……」接下来的话,却再也听不清了。
两人约好会面之所,盈盈先行下峰而去。令狐冲回至场中,招呼各路宾客,与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计议来日阻挠嵩山派野心的大计。群豪便在半山间痛饮一番,尽欢而散。
月华初上,见性峰上众弟子执拾已毕,重归清寂。恒山弟子向来戒律精严,早晚两课从不松懈,此时便各归其室。令狐冲酒酣耳热之际,出门信步。清光遍地,连一草一露都明明毕现,心地也不禁为之一宽。
他走至崖边,只见一轮明月高悬天心,云影月华交织如雪,天地一清如碧,明明并无在想什麽,却有股惘然,似从无可追觅之境而来,且又不知所踪。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有个甚是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说道,「令狐兄风露中宵,却在想些什麽?」
令狐冲也不回身,微笑道:「田兄既是解人,不妨就猜上一猜。」
随即他看见一个酒葫芦,抓在一只苍白修削的手中,在空中一晃一晃。
「令狐兄定是思念旧友,等不及要重晤再聚一番。」
令狐冲忍不住一笑,侧头看向身畔的人。
「说得好。这个老友,我是无时无刻不能无之。」
他接过葫芦,拧开喝了一口。酒味沉郁,颇有几分苦涩,但却曲折绵密,更有一股后劲,如火线般流窜入腹。他不禁赞道:「好酒!」
田伯光笑道:「何以解忧,惟有此君。只怕忧如酒癖春伤,来了就不肯走,那一样是跑到天边,也逃不脱的。」
令狐冲瞥他一眼,心头微微震动,也不知是什麽感觉。伸手拭抹嘴角,却又将葫芦举了一举,道:「田兄,这一回敬你。」长饮一口,将葫芦递了过去。
田伯光伸手接过,仰首喝了一口,点了点头,将目光转了开去,低眉注视月华下绵延无尽的云雾。
两人一时间再无言语。良久,田伯光方道:「令狐兄,你便是不肯加入日月神教,却是为何?」
令狐冲呆得一呆,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自己多次,却只索难解。日月神教下教众的所为,诚然不算光明,但自己本就被目为无行浪子,却又怕得甚来?他心想:「向大哥与我意气相投,任教主大有豪雄气概。纵然东方不败治下教众纪律弛废,待任教主重登教主之位,加以重整约束,也不是难事。何况……盈盈又待我如此深情,我却一直不肯听命加入,却是为何?」
忽然间,有种感觉隐隐袭来:「难道说……我蒙恩师、师娘教养多年,这正邪之间的分际,在我心中始终还是在的。」
但这一念头绝非宽慰,接踵而来的是更大的不安:「我一直觉得盈盈与我之间总有些距离,难道我心中对她生分,不肯加入日月神教,也是因为假此机会,便能与她隔开?」
一念及此,顿觉自惭形秽,他心下内疚,喉底的酒渴更加难以克制。他默不作声取过葫芦,长吸数口。
田伯光却不再开口,只是极目远眺。令狐冲耳际只听得天顶罡风汤汤而去,似乎要将他心中的犹疑、迷惑,都吹去天边,再不复返。
[待续]
二○一一年五月四日
1时50分
熬夜写文神马的不适合我啊……自怨自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