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恭]琴杀》暴虎冯河

16、终章 万劫遍历（9.5修）

　　“脱胎换骨”之痛，让欧阳少恭又缓缓从空中坠到了地上。
　　雷严见状，上前扶起欧阳少恭，见他眼神都涣散了，大吃一惊。
　　那却是因为欧阳少恭初次承受洗髓丹之威，体内的魂魄之力激撞，顷刻之间，太多记忆复苏。
　　万千年前，仙身被毁，坠入凡尘。
　　天命弄人，魂魄分离，不得投胎。
　　既不再是仙，又做不了人，成不了其他任何生灵的……过往。
　　这些，却又仅在欧阳少恭脑海中匆匆掠过，不曾停留，便以汹涌之势急速流逝。
　　到了下一刻，又是不复记忆。

　　“少恭？”
　　雷严唤了他一声，见他反应不过来，略一思索，从怀中摸出一丸解药，喂欧阳少恭服下。
　　如此过了数刻，欧阳少恭体内魂魄的骚动，渐渐平息下去。
　　再过了数刻，凤鸟之翼缓缓隐去，他眸中又有了神采。
　　雷严见状，莫名松了口气，放开欧阳少恭，道：“丹芷长老这番大变活人，十分精彩。”
　　欧阳少恭吸了口气，扶着墙缓缓站起来。
　　“叫掌门见笑。”
　　雷严背过身去。“再过两三日，若是药人无恙，我自会将解药给你。”
　　经过方才那一出，雷严倒有些相信，那是真正的洗髓丹。
　　洗髓丹的真正威力，连欧阳少恭自己未预测到，还变成了那种模样。
　　但那幅模样……还算是人吗？
　　还是说，欧阳少恭原本就不是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雷严无法不让自己去深处想。
　　以他那般的姿态……
　　以他与年龄不符的老道和没有半分人味的狠毒……
　　进而忍不住问道：“少恭，你……到底是什么？”
　　欧阳少恭淡淡反问：“掌门以为呢？”
　　雷严沉默不语，只听得欧阳少恭又道：“服下洗髓丹之人，变化起来，未必会比在下好看几分。掌门指不定也有用药之日，届时旁人亦会如此问掌门。”
　　“少恭，”雷严并未被这番言语激怒，“你所求何物？”
　　如此阴毒之人，行事却既不是为权，也并非为利。那么这些年来，他到底在与谁争？为谁斗？
　　他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

　　欧阳少恭眯起眼，眼前浮现了一片荒土。
　　身体还有些隐疼，他吸了口气，慢慢按住心口。
　　雷严问他求什么?
　　他该怎样回答？
　　大概……是求个完满的一生吧。
　　然而，试问天地间的生灵，要以哪番姿态开始和结束，才能算作“一生”？
　　本是九天上的仙人，一朝之间只剩半魂，连凡人都不如，却未有自觉，浑浑噩噩学着做人。
　　每一世，刚体会到美好，生命就要到头。不过是贪恋那一点温暖，若是强行挽留，却只能换来破灭。
　　于是，不知不觉间，学会了怨与恨。
　　虽也曾有爱，却如水面题书。
　　那日他与巽芳于庭院泛舟。巽芳俯下身，指间轻点水面，写着他昨日教她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巽芳道：“夫君，你也来写。”
　　他眼中闪过一抹寂寥：“水面题书，所写的下一刻便散了，全都存不下来。”
　　巽芳却笑道：“夫君尽管写，我会代将你每一个字存在我心里。”
　　后来，那个要替他记住每一件事的女子，也如水面上的文字，短暂地拥有后，便是永远的失去。
　　于是，又学会了去毁灭。
　　因为他余下的日子，既不能拿去爱，又不能恨。拉得过长的一生，清楚地体会到了何为命主孤刹，何为永生永世寡亲缘情缘。

　　欲死不甘，欲爱不能。
　　寂寂浮生，万劫遍历。

　　最终，犹如逐焰的渴鹿，想要回到那片荒土去，将他们所有人留下来作伴。
　　为了这一份微渺的愿望，只能算、只能争、只能斗。
　　不知不觉间，他便成了今日的“欧阳少恭”。老谋深算，行事狠毒，不过是时间的馈予。
　　即便如此，纵是与天博弈，其心却不改亦不悔。

　　这番想法，欧阳少恭却不会说与雷严听。
　　至始至终，他都觉得雷严此人不配接触自己的内心。
　　他转过身去，冷声道：“掌门何须理会我是什么，求什么。如今我仅为掌门的阶下之囚，唯有专心炼药，不做他想。”
　　雷严便真不再问。
　　雷严想：若欧阳少恭当真不是人，自己早年何尝也不是不为俗世所容？
　　他遇到了他，总想从他身上贪一份依仗。除此之外，心中还翻滚着什么、酝酿着什么、萌生着什么，雷严无瑕去理解。
　　所以，就算不知道欧阳少恭所求也无妨。他还要去实现自己的野心。
　　欧阳少恭大概不屑他的霸业，他却也能不屑欧阳少恭那并未言明的追求。
　　对于欧阳少恭，既然不想杀他，就留着罢。挟制他，利用他，同时防着被他算计，被他暗害。
　　但……直到两人斗出你死我活之前，一直将他放到身边。
　　若那是两人间仅存的相处之道。
　　便是犯险也好。人，总要与什么争上一争！
　　既然怀揣着那样浩大的决心，不管“欧阳少恭”是什么，他都自问不会输给他！
　　雷严如此思付着，握紧拳头，似是已将野心、前程与将生而未生的暧昧情愫一并握在了掌中，然后转身而去。

　　终末之日，青玉坛的永昼与永夜，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只有悠悠钟声，提醒新一日的到来。
　　离秦始皇陵之役还有两日，雷严的生命即将到头。但又何止雷严，欧阳少恭与寂桐也朝着自己最后的杀局又进了一步。
　　但在寂静的黑暗中，无人能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