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恭]琴杀》暴虎冯河

15、之八 大梦难休（9.5修）

　　便这般，欧阳少恭带着寂桐逃入俗世之中。其后种种，不必言表。
　　不过是遇到了想要遇到的、应该遇到的，和不该遇到的一些人，经历了一桩桩有意或无意为之的事，使得三人于青玉坛中再相聚时，一切都已步入我们所熟知的轨迹。
　　只是，其中过程，仍禁不住让人发问——

　　天命是什么？
　　天命让人经历几个必经的事件，和一个必然的结局。
　　（长河绘卷之中总须几个冷硬的标记。）
　　他们是什么？
　　他们在“故事”之中与故事之外存在，其间挣扎，或许落入了我们眼中，又或许无声消散，无人可知。
　　（纵是怀抱着各自的天命，错入彼此的人生，心思终不相似。）
　　我们是什么？
　　我们知道一切，这一切我们又未必能理解。
　　（瞪大了眼从方外窥全局的，只是过客。）

　　至终末那一日——
　　义幽丹阁之内，欧阳少恭背对寂桐，话语中没有任何起伏。
　　“带你逃走之日，我已猜到雷严合谋之人是你，你亦是心知肚明。我本已就此揭过，为何你……又一次背叛于我？”寂桐摇头，只道：“少爷，若真是揭过，你为何邂逅了那少年人后，立刻便要将我打发开，还不是不信我？”
　　欧阳少恭一时语塞。当日与另一半魂魄的相遇，令他狂喜，也令他更为小心。因而，对于曾与雷严合谋的寂桐，他确实放不下心来。
　　翻云寨外那一番话，看似体贴，实则另藏深意。
　　——“寂桐，你自从离开青玉坛，一直未曾好好休息过，切不可再舟车劳顿。我们先往琴川，租一间有小院的房子，将你安顿下来，留在琴川待我回来。”
　　欧阳少恭闭上眼，默了一刹。
　　“寂桐，为什么？”
　　“若不赶快与雷严通消息，待你走远，更没有机会困住你。”
　　“我是说……”欧阳少恭打断她，藏在宽袖中的双手，不自觉间握成拳状。他一字字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动机到底是什么？
　　寂桐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缓缓摇头，颤颤地退下。
　　始终不肯给他答案。

　　后来欧阳少恭只得去问雷严：“敢问掌门，如何说服寂桐背叛于我？”
　　雷严侧过头去。“你便猜罢！”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这个人。若是有八荒六合剑在手，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朝着欧阳少恭劈过去。
　　好看看……自己是否真如此刻所悟一般，无论如何对他下不了手。

　　领药人去试验洗髓丹之力那一日，雷严确实对欧阳少恭起了杀心。
　　世人常言：富贵险中求。而雷严所求虽非世俗意义上的富贵，过程也是凶险万分。待他走到那日骑虎难下的局面，他则道——有人能将险途走得一路生花，而自己，为何处境每况愈下？
　　他本也是一个极其骄傲之人。最初囚禁欧阳少恭，手段虽偏颇，图的却是日后与这人并肩而立，成就一方霸业。故而权掌之途虽凶恶，他惶惶不安之余，心中却也有雀跃。
　　接下来一连串的事端，让欧阳少恭这个人扭曲狰狞的真面目渐渐显露出来。原来只要他不将你放在心上，你敬他也好，你恨他也好，于他都是烟云。
　　况且他在门内还极得人心，阻着雷严的青云路。
　　那么，留着他做什么？
　　所以那时，雷严是真想除了欧阳少恭，好让门内这一群蝼蚁知道，他们指望不上所崇敬的丹芷长老，只能匍匐于他脚下，以他为天！
　　但是……
　　心底却还有一个声音，始终轻声道：不要动他。
　　随即，雷严勉强说服自己：欧阳少恭还有用。他还需要真正的洗髓丹，去挽扶颓势。
　　待到欧阳少恭带着寂桐逃走，雷严得知消息，全身发冷。
　　欧阳少恭这个人，信也信不得，用也用不得，莫非只能除掉他？
　　雷严心绪复杂，只得先吩咐弟子去寻二人踪迹。不多日，他原以为不会再联手的寂桐传来消息，告知欧阳少恭下落。
　　如何处置欧阳少恭，却成了雷严最大的难题。
　　冥思苦想之际，有弟子进言：丹芷长老人在青玉坛外，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此言正中雷严心思。到此时，雷严仍不知欧阳少恭“功力尽失”只是谎言，他暗道：也对，此刻确为好时机。让人死在外面，正好来个死无对证。
　　只是最终，雷严却吩咐弟子：“务必将丹芷长老带回！”

　　为何无法下手？
　　离洗髓丹出炉还需半个时辰，雷严望着欧阳少恭背影，兀自沉思。
　　这个人，并非爱侣，并非朋友，还如此狠毒凶恶。
　　若只将他当作于金丹术上天资卓绝之人来利用，亦绝非他人不可替代。
　　两人之间，就连琴师与琴工的关联，都已经随着沧海琴的碎裂而不复存在。
　　为何还要留着他？

　　也是那一日，雷严终是明白了。
　　彼时丹炉嗡嗡作响，欧阳少恭从中捡出几颗洗髓丹，递与雷严。
　　平时总是挂着或而温和谦逊或而阴冷狠戾笑容的脸上，此刻没了任何表情，冰冷的容颜，倒凭添几分威压。
　　欧阳少恭此次被擒回青玉坛，已懒于伪装自己。原本对这个地方就不存情谊，此番佯作臣服，仅是等着另一半魂魄前来“救”自己。
　　对他来说，雷严的性命，也须留到那个时刻，去激他的半身。
　　而雷严打量一番丹药，挑出一颗递给他。
　　“洗髓丹的威力，还请你这个丹芷长老亲身验证。”
　　“掌门不怕我服下洗髓丹功力大进？”
　　“哼！”雷严冷哼道：“少恭体内有门内数种剧毒，你不是痴愚之人，应当明白，想靠洗髓丹脱身无异于痴人说梦！”
　　欧阳少恭回来那一天起，雷严便逼着他每日吞剧毒，为的便是让欧阳少恭亲身试验洗髓丹这一刻。
　　那些毒的解药并不难炼，只是须花时间。雷严将解药悉数带在身上，以一些温和的解毒丹丸暂时压制住欧阳少恭体内毒性，但若他想用术力，毒力却会迅速沁入五脏六腑。
　　他要欧阳少恭炼出真正的洗髓丹，不能再有半分闪失。
　　“那……在下便从命。”
　　欧阳少恭接过洗髓丹，吞服下去。

　　接着，雷严看到了凡人一生都不可能触及的奇景。
　　——洗髓丹之所以得“洗髓”之名，是因它以人畜魂魄炼制。药丸之中蕴含的魂力，与服药之人体内的魂力相互牵引碰撞，使得一瞬间，魂核中迸发的力量，激得肉身产生巨变。
　　欧阳少恭的“脱胎换骨”，正是激出了体内属于上古仙人的真正姿态。

　　那是墨发飞扬之间。
　　一对硕大的羽翼缓缓自背后张开。
　　往事如烟云，散而复聚，渐渐明晰。

　　——万千年前，天界第一乐师太子长琴原身榣木，仅具灵识，并无三魂七魄，是地皇女娲使用牵引命魂之术，为太子长琴造了副魂魄。
　　——又因太子长琴原名凤来，在三颗主魂中，女娲特地置入了一颗凤鸟之魂。
　　——日后太子长琴虽魂魄分离，这一颗凤鸟的主魂一直随着他，渡魂到了无数人身上。
　　——于今日，终在名为“欧阳少恭”之人体内被唤醒。

　　欧阳少恭的身体，随着身后凤鸟之翼的扇动，缓缓浮到半空。
　　“啊……”
　　他以手掩面，发出一声痛苦呻吟。
　　“脱胎换骨”并非易事，一瞬间的剧变，本就会给身体造成重荷，再兼体内真气疾走。先前服下的剧毒，多少渗了些到体内。
　　两者互相作用所带来的痛苦，只比渡魂轻一些。
　　而欧阳少恭面上，渐渐浮现出鲜红的痕迹，那是太子长琴的魂中痕印。
　　雷严看得目瞪口呆，这一番“脱胎换骨”，实在出人意料。
　　而欧阳少恭面上的那些痕迹，红得似血，妖异却又诡艳。
　　“唔……”
　　欧阳少恭又是一声呻吟。额角一颗汗珠，顺着面上妖异红痕，缓缓坠落。
　　丹阁内的永夜里，那滴晶莹水珠，被昏暗的壁灯映着，色彩那样鲜明——
　　有如血珠。
　　又如红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