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霜花 店 同人）》瞿夷

6、第五章 运筹（下）

　　“韩将军在开京，正秘密替我训练一支健龙卫。表哥当年替我精心物色的世家子弟也有在其中的。中原人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健龙卫虽然是按照我的私人卫队训练，但我想着，有朝一日掌了兵符，总要有一众信得过的将兵之人才好。”
　　简单明了的两句话。王祺声音不大，略略低沉的声线配合着他毫无躲闪的开门见山，调出一种融合了淡定、沉着、杀伐决断和洞悉万物的奇异色彩。
　　他似乎是坦率到极致的，可是你却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下一步的杀招在哪里，他下一瞥关于江山鼎定的辽远目光，落在何处。

　　洪彦博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无力震惊。
　　王祺是怎么和□□浩联系的，是如何做到在开京秘密练兵的，为什么要瞒着他，又为什么现在让他知道……洪彦博知道自己不该问，也不想问。
　　可是，既然连自己也瞒得滴水不漏，那么这位江陵大君的心腹之师，恐怕当真是神鬼不觉吧。
　　在那一刻他有些脱力的心里只有庆幸，因为得遇明主而不会毫无意义地取义成仁的庆幸。
　　恍惚间洪彦博想起，年少气盛时他曾抱怨命运没有把自己安排在天高地阔的中原，他以为自己托生蕞尔小国将永远没有鲜衣怒马的机会。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弱冠少年，就像看见自己在即便逼仄的戏台上也华丽绽放的样子，而番邦那方不知所谓的愚昧朝堂，正渐行渐远。

　　“□□浩精通兵法，韩门家世纯洁，在朝中又无所羁绊，不属任何一派。由韩将军直接为大君练兵掌兵，最合适不过。大君英明！”
　　洪彦博几句话，道出的正是王祺的想法。他只是微微笑着，并不打算向洪彦博解释什么。
　　为王者，即使和再亲近的人，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否则结局必是两败俱伤。
　　这对王祺来说，是最熟稔不过的道理。
　　那么，洪麟呢？
　　王祺一阵头晕，轻轻按了下额角，下意识地想把这个念头赶紧从脑海中驱走。
　　“表哥，谢谢你。”
　　王祺专注而真诚的说。

　　到洪彦博出门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这院子里服侍的人实在不多，厨房的小厮一大上午不见洪麟，只好自己怯怯地把午饭送过来。王祺温和地笑笑示意他放下，回身在自己的榻边坐了，纤长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过洪麟的睡颜。
　　洪麟差不多睡醒了似的，眸子在眼睑下面骨碌骨碌地转。王祺虚浮的指尖，极轻极细的描摹着他的眉眼、鼻梁、脸颊、唇线到下颌……
　　这是一张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脸。干净漂亮，朝气蓬勃。最好这张脸永远不要被风尘洗染，最好永远纯洁善良；但是他要公平而完整地知道世上的一切，要强大到让一切需抵御的需辨识的和纠缠的暗在都他面前土崩瓦解，要有自己的人生充实精彩，神采飞扬……
　　王祺想洪麟，我怎么能给你最好的，我怎么能让你幸福？

　　只是关于他深入骨髓烧干血液的爱情，终其一生，王祺没有问过为什么。

　　洪麟嘟着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面前一张温柔的脸和垂在耳边的两缕青丝，慢慢清晰起来。
　　“殿下……”
　　“醒了？正要叫你起来吃饭呢。”王祺亲切地拍拍他的脸颊。
　　洪麟睡的不知今夕何夕，醒利索了才记起现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殿下时刻有可能面临刺客的危险，自己却大白天的睡着了。想到这里，他一个打挺坐起来，抓住王祺的两只胳膊急切地打量他的身体：
　　“殿下，您没事吧？”
　　王祺看着洪麟一幅刚睡醒傻愣愣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噗嗤一声笑出来，任他抓着自己摇晃。
　　等洪麟看够了晃够了，王祺才腾出手来替他整了整碎发和领口：
　　“你看我像有事吗？快起来，从早上就没吃东西，饿坏了吧？”

　　到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一顿饭都快吃完的当口，洪麟才想起来王祺这次胃病犯得厉害，已经四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殿下，胃还痛么？”
　　“好了。”
　　“那您慢慢吃，我出去看看情况。”
　　“洪麟。”王祺抬起头看着他，声音有些严肃。
　　“嗯？”
　　“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洪麟，是时候，长大了。
　　在这个他护了八年的孩子面前，王祺开始慢慢地向他展开这个世界，这个让自己无奈无力到每每想要逃离，却又不得不留下来扛起命运和责任的世界。王祺从高丽朝堂的过去，眼下大都的情势，开京的情况，到日后局势可能的走向，捡些浅显简单的向洪麟娓娓道来，其间或多或少带出些对洪麟未来的安排，也是看看他自己有什么想法的意思。

　　王祺不急不徐地说了一个多时辰，不免显得有点气血不足。
　　午后的阳光有些浓烈的照进窗子，映在王祺大病初愈的脸上，折射出泛着柔光的月白色，淡了那人的眉目五官，只剩一幅不可方物的剪影。因为天热，王祺在中衣外只罩了一件淡绿色的纱质袍子，齐腰的长发松松地挽起一半来，剩下的一半散落在两道精致的锁骨边，随着他的动作飘出若有若无的檀木香。
　　洪麟就这么痴痴地看着他。
　　他想不到他的殿下日后会如何执掌生杀，如何起手间颠覆一切；他想不到他的殿下以后会如何身不由己，在那些看不见的拉拉扯扯中进退维谷；他想不到他的殿下后来会在可怖的阴谋和没顶的绝望里继续爱他，一直爱他，爱到他生生世世再也遍寻不来……
　　洪麟其实什么都不太懂得，只是恍然间有个不想长大的念头，一闪而过。

　　不可避免的，王祺同洪麟谈起了元廷最能一手遮天的魏王。
　　“在大都所有的蒙古王公里，只有魏王没有单独见过我。”说到这一折，王祺也显得若有所思，“我想他可能才是对我有所图的那个人。”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特别吧。”王祺想起什么似的笑笑，“听说这魏王才高八斗，儿子却一个个粗俗不堪。不过，倒是有个好女儿。”
　　“魏王的女儿是谁啊？”
　　“宝塔诗里公主，你不是经常见？”

　　自从书房偶遇王祺，宝塔诗里就三天两头的往这里跑。蒙古公主本就束缚较少，更何况是魏王视为掌上明珠的唯一的女儿。令王祺惊讶的是，这位初见明媚娇俏的公主后来很是端庄得体，虽然总是不大合礼数的主动跑来，可是非但没有丝毫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的感觉，反而谈吐优雅，能诗会画。她的博闻强识和见解独到最让王祺印象深刻。也正因为这样，王祺对宝塔诗里的造访从最初有些头痛又不好回绝的情绪，到后来与她谈笑风生，一个夏天下来，倒也慢慢接受了，仿佛当真同她交上了朋友一般。
　　洪麟对这位公主，打一开始就讨厌的不行。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一来，洪麟就有种殿下要被抢走的感觉。可是后来眼见着殿下和她聊得开心，她也想懂得殿下的心思似的，每每带来些洪麟不懂的书啊画啊古董什么的给殿下看，总是能让殿下有些沉郁的眸子亮上一亮。
　　虽然殿下这两年也开始教自己习文读史，可是比起那些来，洪麟还是更喜欢兵书。想到这个蒙古公主能和殿下聊些自己聊不起来殿下又喜欢的，洪麟也就慢慢消了气，不那么抵触了。再后来，他倒和与自己年纪相仿，温柔可人的宝德熟悉起来，两个人说说笑笑，也颇乐在其中。

　　不过，王祺这样当着自己的面称赞宝塔诗里，洪麟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禁撒娇似的撅起嘴来不说话。王祺只觉得好笑，心底里隐隐约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于是产生了逗逗他的想法：
　　“洪麟觉得宝塔诗里公主可爱吗？”
　　“可爱什么！天天板着一张脸，哪里像个姑娘家嘛！还不如宝德，又温柔，笑起来又好看。”
　　洪麟说者无心，王祺那根敏感的神经却结结实实地被撩拨了起来。
　　刚才心里那一丝丝甜意还没来得及散，铺天盖地的酸楚就从胸腔一直漫到鼻尖。
　　果然，他才只有十五岁，就已经有了评价姑娘的标准和念头。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却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一辈子仅有的脆弱，就系在那个人的身上。人越冷静，越强硬，这脆弱来的时候，越是灭顶之灾。
　　洪麟，要放走你的那天，真的会有这么快么？
　　没有你，我怎么办……
　　王祺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胸口上，心慌得厉害，脸色一阵阵发白。
　　“殿下，您怎么了？”洪麟看着王祺低下头似乎还有些发抖的样子，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担心很快掩盖了疑惑，他站起来绕过圆桌，在王祺身前半跪下来，抬头看着他灰败的脸，“是不是胃又痛了？我扶您去躺一躺吧？”
　　“我没事。”王祺摆了摆手，“你去做你的事情吧。”

　　一个人枯坐到黄昏，邻近快要掌灯的时候，宝塔诗里却在这个很不合时宜的时间来了。